那年腊月二十二的傍晚

作者: 孙明浩

年,就这样快到了。心,却依旧像平静的湖面,无波无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过年,不再是一种憧憬,而成了一种形式。以往过年,缺的是年货,不缺年味;现在过年,不缺年货,缺的是年味!倏然间想起五十年前的那个腊月二十二的傍晚飘来的年味,心中一片甜蜜……

窗外的雪花飘飘摇摇还在不停地下着,胶东屋脊上一片银白。

母亲停下手中的绣花针,在头上磨了两下,看向我和弟弟,露出一种特有的母性的温柔。手中的手工,是父亲托关系从海阳搞来的副业—在一块白布上绣牡丹。母亲心灵手巧,做这种活儿一学就会。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一幅色彩斑斓、雍容华贵的牡丹图就基本成形了。绣布上,墨绿、浅黑、灵动的叶子簇拥着七朵大小不一、花色艳丽的牡丹,仿佛真实地盛开在土地上,鲜活生动着,将新建成的宽敞、明亮的屋子映照得更加亮亮堂堂的。

“你爹今天就能回来了。”母亲说。

“知道了。你今天已经说了八遍了。”

“你爹今天回来过年,要在家待十多天呢!再过一两天,你大哥、二哥也回来了。”母亲说着,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彩线随着银针在绣布上飞舞着,脸上有着喜悦的神情。

我的心情和母亲一样欢快起来。父亲回来,我总是有好吃的糖果,而且饭食也会好一些。长时间吃地瓜、地瓜干,弄得肚子整天泛酸发胀。母亲却说:“有吃的就不错了。”母亲总是忆苦思甜。

天渐渐地就要黑下来了。母亲抬起头来,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脸上开始露出些许焦虑。

“你爹应该回来了。这天气。”母亲抱怨着,绣花的手稍稍迟疑起来。

“我去迎迎我爹吧!”我从被窝儿里挣脱出身子来,穿上披在身上的蓝棉袄,就要下炕。

“天不好,你就不要去了吧!”

“不要紧,我慢点!”

我趿上那双穿了一年的黄帮仿军鞋,打开房门。迎面一阵旋风,钻进我的棉袄里,嗖嗖地吹了我一个愣怔。门外的雪有半尺厚,闪着亮晶晶的光亮。“不知道栖霞城里下了多大的雪,爹在路上一定不好走。爹回来过年,还不知道买了多少好东西,骑自行车往回赶,一定很艰难。”我想着,便毫不犹豫地冲进风雪中。

雪天里,尽管天寒地冻,却不算十分阴冷;但也不像暖阳融雪的天气,风像刀子一样,割得人脸生疼。下雪天,踏在雪路上,一步一步迈出去,听着咯吱咯吱的响声,人的心情也会欢快起来。只是两只鞋的大脚趾头处都破了一个圆洞,雪钻进去,随着体温融化了,让脚趾头凉凉的。“爹回来就有新鞋了,每年过年,都会有一双新鞋子。”

咯吱咯吱一阵儿,我就来到了村口,望向远方的村路,风雪弥漫,哪里有父亲的身影!心不由得恼丧起来,雪天也仿佛增加了寒冷。村口的那棵柳树挂满了雪凇,风吹过来,树下的雪更大了。

这样的雪天里,村里人是不常出门的,街道上冷冷清清。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声,给静谧的山村点缀了一点儿喧闹。各家各户的草屋顶上飘出袅袅炊烟,给山村平添了生气。山村的夜晚马上就要来临了。

我耐着寒冷,双手插进棉袄的袖筒里,抖瑟着,躲在村小学大瓦房前的门洞里,向着村路伸向的远方张望,期盼着父亲的到来。

“爹一定会在今天回家的。等等,再等等。”我给将被冻僵的自己打气。我一会儿伸出手,哈哈气,再躲进袖筒里;一会儿跺跺脚,将要麻木的脚唤醒。

一会儿工夫,一个黑影由远而近,推着自行车蹒跚而来。靠着我的好眼力,我确定那一定就是父亲回来了!

“爹!”

我大声呼喊着,飞一般奔向村路,向着远方跑去。一个踉跄,我跌了一跤。袖筒里灌进了雪,一只鞋子也甩出去老远。慌忙爬起来,我捡起鞋子套在脚上,又飞速地向前奔跑起来。

父亲也看见了我,急忙走到我的跟前,支起自行车,拍了拍我身上的雪,脱下身上穿的半身棉大衣,披在我的身上,又从布兜里掏出几颗糖果,塞在我的手里。

我告诉父亲:“俺妈和弟弟在家等你呢!”

父亲说:“天太冷了,你妈怎么让你出来受冻。快回家!”然后推起自行车,踏着脚下的白雪,咯吱咯吱地和我一块儿朝家奔。

此时,已是掌灯时刻。母亲早等得不耐烦了,在院门口张望。小弟也在屋门口站立。见到父亲到家,小弟上前抱住父亲。父亲慌忙支好车子,从兜里掏出一把糖块塞给弟弟。

母亲今天的情绪格外好。父亲在县城工作,大哥、二哥分别在城里的两家企业做合同工,平日里全家极少能凑在一起。父亲回家,母亲自然很高兴。将我和弟弟让进屋里,母亲又耐心地帮父亲拂去衣上的雪花,将自行车上的绳索松开,一样一样地往屋里搬东西。

这可是过年啊!买的东西真多!一套猪下水,几条老板鱼,几斤猪肉,烟酒糖果,爆竹红鞭,日用鞋袜,优质粳米……

收拾完东西,父亲进东屋炕上坐下,摘下帽子转身挂在东墙上。微弱的油灯影下,父亲头上冒着热气,脸上显出疲惫的神色。母亲有些许心痛,从挂绳上拿下一条干净的毛巾递给父亲擦擦汗。

“今晚吃疙瘩汤吧?”母亲知道父亲爱喝疙瘩汤,说,“还有些地瓜和地瓜干。”

父亲说:“我买的粳米挺好,你加点肉,给咱孩子们做顿大米饭吃吧!”

大米在农村不能轻易吃到。听到能吃大米饭,我和弟弟开心起来。母亲忙起来,拾掇柴火,刷锅淘米,下锅烧火。父亲则将箱子打开,一样样清理东西。他拿出两双新鞋,让我和弟弟试穿。那鞋总是要比脚大一个号码,鞋子是要穿一年的,父亲说:“大些好。”

“这里有些小洋鞭,你们拿着放去。”父亲拿出一挂火红的小鞭来,“你哥哥还买了些炮仗,待他们来家才能带回来。”

家里新盖了六间大瓦房,背了好些饥荒。春秋时青黄不接,父亲曾一个个纸缸子瞧,与母亲盘算吃食够不够;对于欠的款项,他们更是精打细算。但年还是要过的。

我和弟弟将红鞭解开,来到院子里,用柴火点燃,噼噼啪啪放着玩。一阵儿工夫,院里笼罩着爆竹的火药香。母亲则在锅灶前加紧赶火,家中弥漫出粳米的甜香味。

父亲回来,带来了爆竹的火药香、肉食的脂香、粳米的甜香、新鞋的胶香、鲜鱼的腥香、杜康的醇香、香烟的清香……

啊,就要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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