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根生命沃土的艺术之篇

作者: 刘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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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城市,是一群人的记忆;一段青春,是一个梦的开始。“90后”作家郑在欢的小说《驻马店伤心故事集》以现实且令人沉浸的文字讲述了乡土社会最接地气的故事,在轻松却克制的笔触下,是最原始本真的记忆,是最残酷淋漓的真相,更是涌动着的生命之火恣意爆发的瞬间。驻马店,一个充满戏剧意味的地名,又承载了多少人的辛酸往事和独家记忆,又见证了多少段青春的无畏无惧和热血沸腾。郑在欢用文字给了生活答案。

这是一本让人感觉想哭又想笑的故事集,想哭是因为那冷峻的笔触之下是鲜血淋漓的生活,想笑是因为这些荒诞而辛酸的人和事总有出乎意料的结局。郑在欢以一种独特的写作方式为驻马店的人物作传,他走进来,站在生活的中心贴着故事和人物写;他也走出去,俯视这一片土地和这个时代。正如作家曹寇评价的那样:“驻马店是一个解释当下魔幻中国的重要名词和地理概念,作者经历过我们想象得到或想象不到的残酷青春,小说里出现的种种人物,包括盗贼、赌徒、疯子、寡居者、愚人等,这些隐没在庞杂的乡土世界里的怪人们,让一颗颗孤独而又伤心的灵魂以文学的名义重新被我们发现。”(金莹《郑在欢:所有的故事都是人活出来的》)郑在欢用有限的生命经验浇灌出不朽的文学之花,他笔下的圣女菊花、拾粪八摊、咕咕哩嘀、红星等一系列人物形象,幽默饱满、不同寻常,既活在文本里,更活在现实中,是脚踏实地的、扎扎实实不放松的、撞得头破血流依然向前的、属于驻马店的—生命!就像后记中写的那样:“这样的故事不是小说,是用生命活出来的。”

“卑鄙的算计、狼狈的败退、现实的重压中,似乎只有生活本身绵绵不绝。”封面的这句话恰如其分地笼罩着驻马店的人和事。在残酷荒诞的生活里,郑在欢写了一群平凡但又不普通的人,他们用绵绵不绝的生命体验构筑起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人与城市、人与社会的诸多联系。我想,这本书吸引我的,始终是残酷故事背后涌动的热气腾腾的生活与生命,在这些打破惯常价值、冲破传统框架的人物之中,蕴含着有限的人生与无限且未知的困境碰撞出的巨大张力,一点点充盈着故事之外的真实世界,填补着未曾探寻到的真相边缘。

先从开篇的圣女菊花说起,她在我心里屹然挺立,像个捍卫某种信仰的战士。她不和男人同房,用实际行动逼退三个男人,成为大家眼中的怪胎。可是,这所谓“奇怪”“不正常”的标准,又是谁规定的呢?或许是出于一种传统观念里的集体无意识,女的就要嫁给男的,结婚生子然后老去,这不成文的规定在驻马店当然适用。菊花的出现将一切打破,她用自己的身躯和一把铁锹,誓死保卫贞操和枣树。起初我很想知道菊花为什么会这样,但是读过全书的第一部分“病人列传”之后,答案似乎成为最无意义的解释,或者说生命本身不言而喻—“十一个故事,十一个人。十一个人,有十一种病”。他们都是别人眼中的病人,可我们每个人真的没有“病”吗?“我们治不好自己,只能去嘲笑别人。”郑在欢以一种戏讽的笔触,真实地描绘出生活最本真、最朴素的模样,在看与被看之间,隐含着残酷背后的温情与温暖。正如李壮在《失控的话语与弱者的孤独—以阿乙、赵志明、郑在欢小说作品为例》中写道:“他的小说固然始于残酷,却很少炫耀残酷,更不会简单地终于残酷;唯其人物屡遭伤痛而又总不假思索地善着、爱着,那些故事才显得格外令人心碎。”“病人列传”中让人记忆深刻的还有吵架的夫妻,他们几十年如一日的争吵始终围绕着女的怀疑男的出轨这件事,吵出了两个孩子,吵出了烟火气息,也吵出了他们的“往后余生”。当乡村的家长里短被小说聚焦并放大,生活赋予吵架本身的更多难言之隐也被发现—这早已不单单是一种激情的叫骂,更多的是排遣生活苦闷的方式,减轻生活痛楚的解药,释放生活压抑的出口。吵架女在经历年轻时的背叛与抛弃后,将郁结于心中的不甘与无奈转嫁到后半生和另一个男人身上,她在自身的矛盾中寻求和解与出路,或许“吵架”正是独属于她的“英雄主义”。郑在欢这种有距离感又平静得好像唠家常的写作,成为一种阅读的动力。他在故事中以少年视角切入,每个“病人”都是房前院后的邻居,都是童年生活的一部分,他冷静地看着,深刻地想着,沉默地写着。后记里说:“当初讲故事的人变成故事里的人,我知道,世界又更新了一次。”在《驻马店伤心故事集》里,郑在欢长大了,终于成了那个讲故事的人,他用自己的生命理解,动情却又克制地写下这些随着时间淡去的人和事。直到有一天,他也将成为故事里的人,世界再次更新,日升月落,故事不朽,生命永恒!

如果说“病人列传”是悲剧中的喜剧,那么“CULT家族”就是喜剧中的悲剧,作者始终以一种悲喜双重性的叙事,在漫不经心之中让悲剧以喜剧的姿态呈现出来,用喜剧化的笔触消解悲剧的沉重压抑,笑过之后是沉默的眼泪,是一把冷酷的钝刀子在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反复拉割,进而迸发出属于生命原初的力量。“CULT家族”以回忆奶奶为出发点,逐渐勾连出一个大家族的图谱。郑在欢自己说:“我也只是闲来无事坐在书桌前回忆一下奶奶,可写完之后,我发现奶奶之所以会成为这样,是很多家族成员旁支亲戚相互作用的结果,于是我就按图索骥写下去,于是就有了《CULT家族》。”(金莹《郑在欢:所有的故事都是人活出来的》)这个家族中的每个人,都在支离破碎的生活中缝缝补补,或沉默,或暴力,或叫骂,或死去,他们用真实的生命经历构筑起小说的内外表里,在有限的时空中奋力扎根生长。当他们的命运悲剧被置于宏阔的历史长河中,不过渺小一粟,冥冥中微妙地指涉出人类共通性的生命状态—痛苦地挣扎着,绝望地反抗着,妥协地付出着,不屈地挺立着……“中国乡土文学从来不缺少这样的形象,但他们的生死祸福,他们的病痛和怪异,以及他们的可悲与可笑往往只被用来同情和批判。而《驻马店伤心故事集》里的伤心人和伤心事,无论其中饱含多少辛酸泪,最终都会被一句俏皮话或一个玩笑化解。”(李振《以断裂致敬“断裂”的师承—魏思孝和郑在欢的小说创作》)在这一部分,继母花的故事长久地带来强烈的冲击和震撼。“我知道,不管这辈子写下多少篇文章,始终有一篇是留给她的。如果不是她,恐怕我连一个字都不会写,更别提成为一个作家了。”在《暴烈之花》的开头,郑在欢的言语中流露出对花的情感:一种复杂的、隐秘的,甚至混杂着仇恨的情感。花是一个随波逐流的人,年轻时经历过拐卖、出走,逃出来后在外面无所事事地闲逛,与“我”爹一见钟情,结婚后生下弟弟玉龙、妹妹玉玲,她的生活在家暴、谩骂、逃离中往复循环。她对儿子的“狠毒”打破我们对固有观念中“母亲”的理解,那是一种冷酷到没有温度的痛,是一种乡土社会司空见惯的处理方式。或许放下所谓的模式和观念并允许人性的瑕疵被放大时,阅读者才能更好地走进花的世界。花的存在就是小说这种艺术能带给我们的对原有认知的颠覆和规则模式的翻转,一切暴力成为寻常,只有记忆在灵魂深处翻滚、摩擦、撕咬,“虽然我永远都不会原谅她”,可世界的更新早已不需要答案,原不原谅已经不再重要。“我们忍受痛苦,同样收获与众不同的成长,我们活下来了,这就是胜利。”小说结尾处的文字触碰着内心最柔软的部分,这是多么强大的勇气和无畏的姿态,去直面苦难,去回答人生,对于命运的坎坷没有一丝一毫的歌颂与赞美,亦没有半分横冲直撞的骄傲,有的只是一种温馨的回忆与淡定的眼光,这是生命馈赠的艺术,无须雕琢,无须剪裁,只要用心写下,就足够了。就像后记中的文字:“时代与命运,都藏在故事里,人逃不过环境的局限,却能活出千奇百怪的样子,这就是写作让我着迷的地方。”在郑在欢笔下,文字与鲜活的生命体验完美地融合为一,他用喜剧的方式写下这些悲伤的故事,在有限文字所构建起的虚拟空间里发掘着无常生命中的永恒与美好,这是讲故事的人所散发出的独一无二的魅力!

《驻马店伤心故事集》,在欢笑和泪水的协奏中为生活找到答案和出口,以虚构的方式呈现生命的真实与破碎,“在耗不尽的生活里,小说也只能勉强提供一点喘息、一次驻足,最多是一个假性结局”。郑在欢的文字让小说有了更多可能性与伸展空间,真正实现了一种“松绑的艺术”。他不再拘泥于传统的宏大叙事,而是扎根生活的基底,以鲜活而痛苦的生命体验为养料,以文学性的虚构去搭建理想和现实的桥梁,然后不徐不疾地走过去,停下来观察着,记录着,“沿着真实的脉络处理素材,不去提炼主题,也不做评判”。“他试图以小说的方式分担苦弱者的伤痛、折磨和厄运,并把这看成是对自己和别人、自己和世界关系的梳理。”(郑斯扬《苦弱者的退散—读郑在欢近作》)他让流动的文字殊途同归,最终点亮了一束指向艰难生活的温暖的光。郑在欢在访谈里提到他对一部好小说的定义是“沉浸感”“陌生感”与“同感”,依笔者之见,《驻马店伤心故事集》做到了。作者在儿童和成人的叙述视角之间来回游移切换,不刻意选择固定的视点,回忆随着思绪落在笔尖,不在意所谓理论层面的条条框框,自然流畅而具有张力的叙述带给读者沉浸感,产生一种浓郁的情绪状态,仿佛故事里的人就在身边。冷静克制的口吻带给读者一种忽远忽近的距离感,沉浸却不沉溺,感动却不沦陷,进而生发出关于小说内外的陌生感,从书里的故事到现实的世界,这种陌生感激发了读者的思考,点亮了生活的黑暗角落。我们在故事中看到的,何尝不是伤痕累累却依旧笑着向前的自己,在此意义上,认同感的生成是更深层次的阅读体验,是个体感受与集体记忆交织碰撞的结果,也是小说这种艺术最具魅力和吸引力的时刻。

当乡土社会的生活方式和交往细节逐渐被忽略甚至遗忘,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一文中所表达的“差序格局”渐渐消隐而激荡不出更广阔的涟漪,一代代青年人北上或南下,尘土迷蒙之中弥留的是时光的记忆、岁月的沉默,是父辈们最接地气的奋斗时刻和生命瞬间。郑在欢作为站在城与乡交界处的人,他选择记录、纪念—一种被遗忘的、被搁置的现实,一段握不住的、回不去的过往。相比于魏思孝故事中生猛地直戳痛处,郑在欢的文字带了点孩子气的“温情脉脉”和少年人的“热血沸腾”,在不经意间的黑色幽默中刺破一个个痛苦的气球,像是空响炮一样短暂却又无力,只剩下残破的零余随风飘摇、落入大地。故事的内与外“去掉了日常和温暾,突出了荒诞和残忍,用藕断丝连的冷漠和恨铁不成钢的乡愁轻轻包裹”(大老师《驻马店伤心故事集:越用力,越无力》),托举起小镇青年最平凡最闪耀的生命时刻,也纪念着终将释怀的苦痛,在人性的深处留下永久的回响……

行文最后,感谢《驻马店伤心故事集》中的每个人,“也谢谢你们,把自己的故事活得那么好玩”。或许有一天,我们终将会从读故事的人变成讲故事的人,再到故事里的人,只要有一口气,生命的故事就会继续上演,永恒的艺术之篇将记录每个炽热而鲜活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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