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万胜小说的底层书写
作者: 兰林怡
万胜以自我经验进入文学,基于自己对底层人物的了解,以叙事视角的不断转换和打破以往的叙事传统来书写底层人物的精神困境,从中展现出底层人物内心的悲和恨,同时也展现出自己对底层人物心灵创痛的同情和对底层人物精神困境的审视与担忧。
“底层”一直是中国当代文学中不断进行书写和阐释的主题,从贾平凹等一批大作家到近年来的新生代作家都进行了底层文学的创作,万胜也是其中的代表之一。万胜的底层书写不仅关注到了底层人物狭小的生存空间,同时也感受到了底层人物的生活情绪和感受,并以此来展现底层人物的精神困境。关于“底层”,李新教授在《新世纪底层叙事研究》中曾对“底层”这一概念进行了清晰的界定:“所谓的‘底层’,是指在社会分层结构中处于社会结构底端;从经济收入上看,收入较平均水平低,生活比较困难;从文化话语权上看,社会公共话语权较少的一类社会人群,甚至还包括一些老弱病残等。”在整个社会结构之中,底层人物往往处于一种社会失语的状态,作家们关注到了这一状况并开始进行底层文学的不断创作。万胜相较于其他作家而言,他出身于底层,在社会之中摸爬滚打的个人经验是他进行底层文学创作的一大优势。他通过不断转换叙事视角以及打破传统叙事的方式来构建底层人物内心的怨恨与悲凉。
一、底层人物精神之困
万胜的小说中展现出来底层人物在生活之中的无力感。在小说中他塑造了一系列的底层人物形象,如退休工人、保安、农民、服装厂工人等。这些人他们秉持着一颗“向上”的心,不断地努力生活着,可是自我眼界的狭窄以及被社会的边缘化,他们无法准确触摸到社会发展的脉搏,无法顺应时代变化,在积极努力的生活求索之中,被社会不断地毒打,失去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成了一台无意识的社会机器。《十面埋伏》中退休工人长期娱乐的公园被开发商的推土机所摧毁,无人理会这些退休工人的精神娱乐诉求,他们的反对和抗拒显得毫无作用,推土机摧毁了公园的同时,也埋葬了这些退休工人的青春岁月。这些底层人物的精神诉求在经济发展的大要求面前显得微不足道。《飞翔的酒瓶》中保安孔学武在工作中兢兢业业,踏实本分,可并没有得到勤奋的回报,他找不到其中的缘由,只能默默地承受。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鲁迅《记念刘和珍君》)在作家看来,底层人物内心所积累的愤怒与怨恨如果达到了一个极限,他们就会将内心中的怨恨释放出来,这种发泄会释放出极大的危害力,可能会给社会带来一定的打击。《倒悬》中的古远因天生六指而在小时候被同学们欺负,于是他砍掉了自己多余的手指,但工作后又被同事排挤,他内心的愤怒与怨恨在不断地积累中达到了顶峰,他无法克制自己内心的愤怒,只能发泄在向他表示同情的工厂女工小甜身上。同样,古远在工作期间有时也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愤恨,好几次差点儿将他人掐死。《响亮的刀子》中也呈现出来了农民老皮在村主任的不断欺压下,内心怨恨的释放。相较于古远而言,老皮的发泄显得似乎更软弱,老皮将自己的愤怒倾泻于村主任家的狗身上,并在文章的结局处显现出自己的凶相。小说完整地呈现了愤怒与怨恨在人物心中成长和积累的一个过程,底层人物的经济之困并不是其愤怒积累成长的最终导火索,精神之压才是最关键的因素。长期的底层生活经验,使得万胜在小说创作过程中能够生动地刻画出底层人物内心的愁与怨。《飞翔的酒瓶》中作者写出来了一名弱者的反抗,保安孔学武一直努力工作可是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在苦痛的不断挤压下,机缘巧合之中,为了救和自己女儿命运相似的女孩,失手杀人。他从一个老实本分的保安,成为一个杀人的恶徒。愤怒的爆发不仅毁了他人,也毁了孔学武自己。
在底层文学写作中,万胜在呈现底层人物的现实生活困境和精神困境的同时,也在追求小说形式的新奇与技巧的突破,将底层文学作品的文学性与底层文学的现实关怀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突破了以往只追求艺术形式而忽视底层苦难与拯救等重大问题的局限性。万胜追求小说形式的新奇主要体现在他在小说中采用了灵活多变的叙事视角和复合的叙事方式,使其创作呈现出独特的韵味。
二、底层书写的叙事策略:平淡温和
社会底层是一个被人忽视的角落,在这个角落中或许藏有阴暗与污秽。一些作家沉浸于创造一个阴暗残缺的底层社会,以批判或启蒙的视角来呈现出扭曲、异化的底层民间世界,模糊了底层世界和底层民众的真实状态。万胜在书写底层时选择了平等和缓的叙事策略,以真正的底层人的角度来诉说底层世界的艰辛与不易,具体体现在他在创作中选择用底层人物的视角来呈现底层文学世界。
(一)叙事视角灵活多变
万胜在进行创作的过程中,通过叙述视角的不断转换来进行叙事,通过不同的叙事视角展现出不同的人物角色对于同一事件的不同的看法。正如《倒悬》之中,通过保安古远和警察刘燃的叙事视角的转换,在行文过程中分别交叉两个人对于同一事件的观察看法,深刻剖析了人物心理的变化,向读者呈现出古远作为犯罪者内心的复杂的心理活动,同时也展现出了刘燃在办案过程中所遭受的精神上的压力,呈现出了两个相似的精神世界。古远作为一个异类,他不断被排挤的生活状态、精神状态,则与警官刘燃类似。刘燃有着体面的工作,可是他出身于底层,远远比不上妻子“官二代”的身份,在家庭中刘燃也遭受着不少的白眼与冷嘲。作者通过叙事视角的切换展现出了两人相似的精神境况。
同样,万胜的底层书写还采用了第一人称限知叙事的叙事视角。在《飞翔的酒瓶》中,万胜采用第一人称限知叙事的叙事视角,通过“我”来讲述同事孔学武的故事。“我”与孔学武处于同样的社会地位,由此“我”在叙事的过程中,更能体会到孔学武内心的怨恨与不平,因此读者也能够体会到作者在文章中展现出的对于人物的同情与关怀。另外,文本通过“我”来诉说孔学武的故事,达到了一种留白的艺术效果,关于孔学武的一切“我”并不能够清晰详细地讲述完整,借此来增强读者在阅读文本时的参与度,同时为文本的再创造提供了可能。
(二)复合的叙事时间
在小说中,万胜主要采用了插叙、顺叙和倒叙的复合的叙事时间安排,往往采用非全知的叙事视角和复合的叙事方式为小说叙事提供更好的服务。在《响亮的刀子》中,通过插叙“老皮的黑狗被村主任许宝柱抢走,黑狗变得六亲不认”这一情节,将老皮把村主任的黑狗作为报复的对象的原因作出了合理清晰的解释。在《飞翔的酒瓶》中,通过插叙“孔学武的女儿小黑儿在婚姻中因丈夫拖着不给她看病而亡”这一情节,揭示了老实内敛的孔学武为何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并失手杀人的原因。和女儿有着相似的经历的这位女孩,唤醒了孔学武内心愤怒的释放,他在帮助这位女孩的同时,也是对于自己内心遗憾的一种补偿。
万胜独特的叙事策略与底层书写的主题达到了相辅相成的效果。除此之外,万胜还在小说中构建了一些巧妙的、颇具内涵的审美意象,主要有“酒瓶”和“右手”两个意象。
三、底层意味的审美意象:“酒瓶”“右手”
学者孙春旻在《审美意象与小说的艺术质感》一文中提出:“意象是在意识和对象之间建立起来的,以隐喻、象征、神话等为基本的思维活动方式来承载或破译文化密码,使简约的语象获得有效的信息增值,并极具美的魅力的艺术符号。”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发展的历程之中,不乏擅长使用审美意象进行文学创作的作家,如张爱玲笔下清冷的月亮、废名笔下的竹林等,万胜在进行文学创作的过程中选择和普通人日常相关的“酒瓶”和“右手”更具底层文学的特征。
首先,底层人物命运的象征—“酒瓶”,当酒瓶中的酒被消耗掉之后,酒瓶往往会出现在废品回收站或垃圾堆之中,正如万胜笔下底层人物的命运一样,他们耗尽了身上的力气,处于社会边缘之中。正如小说中所言:“瓶子天生是用来装东西的,有的装酒……可是不管装什么都是别人给你装的,你自己说了不算对不?”孔学武这个瓶子里被社会榨干价值之后,在一次发泄中,这个瓶子出乎意料的碎了,这一碎使孔学武的人生基本也结束了,酒瓶成了孔学武命运的征兆。孔学武是社会生活手下的酒瓶,社会的负面情绪在他身上发泄,他身上所遭受的社会的重压在达到顶峰之后,他也碎了。
其次,在小说创作中万胜还选择了在日常生活中常被人需要而又经常被忽略的“右手”作为文本中的审美意象。《倒悬》中的古远无法控制自己的右手,右手成了古远报复社会的工具。可是古远也无法抑制自己的右手,右手挣脱了古远的意识管控,成了释放愤怒的武器。在小说结局处,警官刘燃的右手也出现了脱离控制的前兆,这体现出了作者在文学创作中对社会问题的人文关怀。惯用的右手成了杀人的武器,其中充斥着万胜对于底层人物内心心理状态的担忧和审视。这一沉默的群体,他们的劳动维持着社会生活的正常运转,而他们的精神诉求与生活诉求并没有得到较好的满足,内心积压的愤懑如静默的火山一般,终有一天会像《倒悬》中的右手一样,成为无法控制的凶器。
独特的叙事策略与意向的选择,使万胜的底层书写跳脱出了代言式、符号式底层文学创作的弊病。他笔下的底层世界更显现出底层世界的真实图景,为读者了解社会底层生活提供了良好的参照。万胜进行底层书写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万胜长期在底层生活所积累的社会生活经验,更重要的原因是万胜所秉持的“为人生”的文学理念。
在万胜的小说中,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出他“为人生”的文学观念。他的小说一方面在反映底层社会中普通人的被压抑、被挫败的现实生活的同时,也呈现出了底层人物不被理解、不被重视的精神困境,借此以引起疗救的注意。万胜关注到社会生活中的现实问题,并通过文学的形式呈现,展现出了万胜对底层人物和社会问题的人文关怀。通过万胜的叙事,我们了解到一个和写“底层堕落”完全不同的一个底层艺术世界,在这个艺术世界中的人物,他们身上存在着一颗“向上”的心,他们的努力向上的个人意志在社会的不断磋磨中转化为零,但这些人物身上对于承担生活所带来的压抑而体现出的韧性值得我们同情和敬佩。与《世间已无陈金芳》中代言式、符号式的人物相比,万胜笔下的人物更加鲜活、更加立体。
综上所述,万胜通过自身对于底层生活的了解,以灵活多变的叙事视角和复合的叙事方式呈现出了底层人的生活困境和精神苦痛。作家通过文学作品传达他对社会问题的关注,将探讨底层人物的精神困境的文学问题与现实生活中的社会问题进行了有效的链接,展现出了万胜鲜明的“为人生”的文学观念。万胜的底层书写突破了底层文学创作代言式和符号化的局限,为将来的底层文学创作提供了更多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