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开阔
作者: 史静
2013年,林白的长篇小说《北去来辞》在北京出版社出版,其自出版以来便荣获多种奖项,在学界掀起广泛的讨论与批评。在《一个人的战争》中,林白以“逃离”作为尾声将多米埋葬于时代,《北去来辞》中却提出“返回这个世界”,这种从离去到归来的转变正是林白的突破所在。林白不再拘泥于展露丰盈的内心世界,而是将视角投注于现实世界,其写作带有更为朴素复杂的现实情怀。很多学者认为《万物花开》和《妇女闲聊录》已经展现出林白创作的逐渐转变,而《北去来辞》无疑代表着林白在用一种接纳的姿态让世界在我们面前平缓打开。
一、女性意识下的男性书写
男性形象的描写是很多女性作家作品的重要部分,她们会从女性视角出发通过展现男性的负面形象来揭露男权社会的制度下女性受到的无形压迫,并且借此表达女性展现自我、追求自我的强烈渴望。这种突出女性自我意识的写作方式却将男女形象放置在了对立面,男性形象被有意识地脸谱化,在众多作品中他们多是面目可憎的,或是品行卑劣的。男性形象过于符号化的描写也是众多女性作家在创作过程中所面临的问题,针对这种情况,林白在《北去来辞》中作出了明显的改变。
在《一个人的战争》和《北去来辞》中,林白笔下的女性无论是多米还是海红都拥有多段恋爱关系。《一个人的战争》出场多种男性角色:在旅程中萍水相逢的矢村,粗暴地对待多米的初夜;与多米确立恋爱关系的N导演自称单身主义者,却在多米流产期间向别人求婚;最后收留多米的老人成为她的丈夫,但多米认为“老人就像一堵墙,挡住了她所有的新朋旧友,使她孤立得只剩下自己的一个影子了”(《一个人的战争》)。这几种男性角色身上都带有强烈的男权形象色彩,也是部分男性群体的典型代表,他们自私、固执,与多米之间永远存在一层隔阂。这一阶段林白尚且与多数女性作家相同,多倾向于刻画卑劣与薄情的男性形象,这种写作方式在《北去来辞》中发生转变,《北去来辞》出现了一个极为可贵的男性角色—史道良。“《北去来辞》最大的特色,就是作者对人性拥有了充分的认识。它对道良的谅解,平添出作品动人的光晕。”(程光炜《八九十年代“出走记”—林白〈一个人的战争〉和〈北去来辞〉双论》)很多学者认为《北去来辞》是《一个人的战争》的承接,《一个人的战争》结尾对多米最后嫁给老人的描写只出现寥寥数语,史道良则是海红婚姻后与海红共同生活多年的男人,林白一改对男性形象刻画尖锐的态度,她几乎以一种包容的姿态塑造出史道良这一性格饱满鲜明的男性角色。
海红婚后的生活并不美满,史道良似是一座大山在家中苦守,他不愿意让海红出门离家,如若海红离开便会爆发争吵,家中总是长久的冷战。“家里有一个人终日不说话,也不看你一眼,凛然而决绝。……这个家成了什么呢,荒漠。”(《北去来辞》)最终,海红无法忍受压抑的苦楚,她与史道良离婚想要逃离这个令她绝望的男人。史道良就是这样一个固执又保守的人,他的性格具有缺陷,他不肯打开房门与外界交流,但这种封闭的背后也有深层次的原因。林白在描写史道良的日常生活时许多细节揭露出属于史道良的时代已经过去,是时代的变迁让他成为一个被时代抛弃的人,属于他的意气风发已然成为过去,史道良只能故步自封地退回家庭中去。海红是他的妻子,也是他聊以慰藉的陪伴,所以他紧抓着海红,不愿她与外界交流。这种与外界隔离的压迫终究使海红难以忍受,婚姻走向破裂。但是真正离开后,海红又开始想念这个家,漂泊的灵魂需要可以落脚的彼岸,海红纵使离开也会牵挂史道良,可以看出海红对于史道良的情感是复杂的,林白对于史道良的诠释饱满而富有深意。林白笔下的史道良不再是符号化的男性角色,史道良具备了拥有复杂人性的独立人格。
史道良是一个迫使海红逃离又成为海红无法割舍的归处,正是这种复杂性使史道良打破了以往男性角色被片面性刻画的枷锁。林白用平和的笔触勾勒出一个处在家庭弱势地位的男人,也对男权意识进行了部分解构。从史道良本身出发,林白更是挖掘出他背后的时代原因,使史道良成为一个时代的缩影,这正是林白对于男性形象塑造的一种突破。
二、走向更开阔的社会视角
(一)展现城乡对话
林白创作初期的作品中,展现女性生存困境的情节颇多。“《一个人的战争》《回廊之椅》《守望空心岁月》等之前的作品往往以第一人称叙述,从作者的自身经历出发,通过对欲望、自恋、性爱等场景的描写展现女性的个体成长主题,对女性的生存空间进行全方位的探索,从而揭示女性的生存困境。”(刘阳扬《论林白的创作转型及其女性创作路向》)《北去来辞》表面上依旧承接对女性困境的书写。银禾无法承担大城市的医药费,面对疾病通常选择容忍;雨喜早早远行打工历经艰难困苦,又生下一个孩子却选择卖掉。女性困境的背后也隐藏着更深层次的原因,银禾和雨喜都是来自同一个地方—乡村。
银禾和雨喜离开乡村抵达城市,面对日新月异的城市文化,她们无法融入,备受苦楚。两位女性的身上都携带着乡村的特质,与繁华的都市始终存在一层无法消除的隔阂,她们在大城市生活所发生的矛盾与冲突的背后则象征着乡村与城市之间的对话与交流。“《北去来辞》突破了‘女性文学’的限制,显示出林白创作的现实主义深度和力度,真正实现了不带性别区隔和阶层分隔的人物群像的描摹。”(王百玲《融入“世界”的旅程—论林白〈北去来辞〉叙事时空体系的诗学建构》)可以看出,林白的创作从女性个体扩展到乡村集体,她开始有意展现城乡对话下的景观。早在《妇女闲聊录》中林白就已经力图唤醒人们对逐渐被边缘化的农民生活的关注,而《北去来辞》继续延续着林白的创作理念,以银禾和雨喜为代表的去往城市的乡村集体,她们不再是仅仅作为展现女性身为弱势群体在社会中的生存困境的标签,而是代表着在都市与乡村之间得以交流和碰撞的桥梁与纽带。
(二)增添深沉的情感
在早期创作中林白运用个人化经验写作,将死去的多米视为对时代的埋葬与青春的逝去。从结尾处多米对镜自看这一情节,我们依旧可以感受到她的孤独与不甘。林白在创作《北去来辞》时已年过五十,我们可以明显感受到,相比于她年轻时的作品,《北去来辞》要蕴含更多岁月沉淀后的感悟。随着年龄的增长,林白将自己对于生命和自然的独特理解融汇到作品当中。
史道良最终选择了离家而去。海红在跨越时空的列车中与史道良相遇,她隐晦点明史道良也许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见到道良,海红心里闪过一句话:走了也好,这个世界已经不是他的世界”(《北去来辞》)。面对史道良的离去,海红是释然与包容的,她理解史道良的苦楚,也深知史道良的选择于他而言是一种解脱。林白没有用宏大的叙事去阐述史道良的死亡,她用平淡的笔触点明这个年迈的男人在时过境迁后最终埋葬在岁月的长河里,林白对于史道良结局的书写展现出她在中年时期对于生命、对于死亡的感悟。在列车上,海红不只见到了史道良,许多在她生命中存在过的逝者都与她擦肩而过。林白在描写这一段文字时流露出深深的怀念与追忆,但列车到站后海红终究会与她们再无交集,这也可以看出林白是在用一种开阔的胸襟去面对生命的流逝。
《北去来辞》结尾处,海红下了火车走在旷野的石子路,她见到了苍茫的野草和无尽的农作物,在广袤大地上她又体会到自然界汹涌旺盛的生命力。“百草苍荡的景象牢牢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其丰茂的生命力映衬出自然的永恒与人生的脆弱和虚妄。就这样,海红从扎根于大地深处中草木的枯荣中感悟着宇宙生生不息的律动。”(王宏图《身体的飞翔与沉落—从林白〈北去来辞〉到周嘉宁》)
死亡与新生构成了《北去来辞》最终的结尾,林白将人生经历与感触融入其中,使作品的尾声平添深邃的情感,同时也彰显出林白历经岁月沉淀后的成熟心境。于林白而言,喧嚣躁动的时代终究已经成为过去,海红没有像多米那样被时代埋葬,她带着更加开阔平稳的心境走向未知的前路。
三、逃离故土后的回望姿态
逃离是贯穿林白多部作品的主题,早期的作品中也时常透露出“到北京去”的渴望。《一个人的战争》中的多米最终离开小镇来到北方,她带着逃离的心态离开南方故土,在她心中边地意味着偏远与落后,北京是她心中最终希望抵达的地方。“在六十年代的南方边陲小镇,北京的确远得到了天上,凡人根本去不了,幻想到这个去不了的地方是我最大的快乐。”(《一个人的战争》)最终,多米选择将自己嫁给一位老人而留在北京。
然而,执着于留在北京的憧憬与狂热在《北去来辞》的海红身上终究被消磨,与丈夫的矛盾、春泱的出生,以及下岗后面临的生存难题让曾经那个逃离一切飞往自由的姑娘重新回到了现实世界,她在苦闷的生活中不断回想起故土,在春天到来时她会想到老家的槐花,在乡下烧灶时她会想起遥远的广西南部丘陵地带的外婆家。在《北去来辞》中,林白开始书写角色在真正逃离故土后的追忆姿态。
林白无法真正融入北京,更无法完全抛弃心中的故土。“林白始终自认为是个‘边民’,她的‘异类感’和‘被排斥感’,就是作为一个漂泊于都市的‘边民’的刻骨体验。林白和她笔下的女性一样,虽然多年来居住于都市,却一直视都市为‘异乡’,她们的根须如此留恋‘边地’,以至于来到都市的她们成了被移植的植物。”(邓如冰《徘徊于都市和边地之间:“巫女”的漂泊与皈依—林白〈北去来辞〉及其女性主义写作的当代意义》)可以看出,林白即使对于自己小镇姑娘的身份存在自卑的心态,但是她始终认可自己边地女孩的身份。从《北去来辞》开始林白的创作多了些乡土情结,她不断提及南方的事与物,一心逃离边地的小镇女孩最终用一种回望的姿态追忆故土。逃离过后是归去,可以从林白不断地追忆姿态中看出,她具有逐渐向地域性书写的调整倾向和写作意识,她于2021年创作的《北流》成为一部“多相的地方文学”,与近些年来流行的新南方写作呈现出相吻合的姿态。
通过《北去来辞》可以发觉,那个充满激情又凌厉的女孩多米已经成为过去,林白伴随她笔下的海红一起迈向了人生的成熟阶段。林白的视野变得愈加开阔,她向世界敞开心扉,也允许世界在她面前打开,最初阶段她运用私人化写作不断追寻内心世界,追求内心精神解放,到《北去来辞》时她又重新返回现实,她开始关注农村生活,关注城乡交流,也逐渐将视线投注到自己南方故乡的本土文化。林白回归现实的姿态的原因或许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在阅尽千帆后的心性使然,或许是时代的主流思想成为她创作转变的推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