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布拉格救助乌克兰女人和孩子

作者: 韩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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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平方米的展览空间里,准备了儿童床、玩具、文具、画板和咖啡座。

从来没想过,战争会离我们这么近。我们居住的布拉格,距离乌克兰边境不到800公里,大约相当于北京到洛阳的距离。我们家有个空间,是家里年轻人的画廊,从3月初开始,画廊做了18天的乌克兰人中转服务站,现在还在和一家救助组织配合,提供所需要的服务。

画廊改造成中转服务站

我家的画廊分两部分,里间是办公区,外间100平方米,有6扇朝向街道的大窗户,作为艺术展示区。3月1日我们接到电话,询问是否可以为乌克兰难民提供帮助。救助机构说逃来的人太多,这么多人需要停歇、休息,喘口气之后再做下一步打算,每个环节都需要服务,而一时间各种服务缺口还很大。

画廊正在办展览,所以,必须要征得参展艺术家的同意才行。他们都没有任何犹豫。

我们隔出了可以临时休息的场所,准备了几个床垫,有朋友送来了一张气床,有人联系了一家酒店,提供了30来个枕头,大家又拿来了暂时不用的床单、被子、毯子、被罩和枕套。

办公室有个厨房角,收拾了一下,准备了一些儿童饮料、婴儿奶粉、面包、奶酪、糖果和罐头,有捷克老人家送来了自家做的果酱。还准备了牙膏、牙刷、手纸和卫生巾,当然,少不了洗手液和口罩。外间的展览空间里,铺上了一片人工草地,准备了儿童床、玩具、文具、画板和咖啡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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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平方米的展览空间里,准备了儿童床、玩具、文具、画板和咖啡座。

画廊本来和一个小剧团关系密切,这个小剧团的成员就是乌克兰人和俄罗斯人,他们听说这里即将接待从乌克兰逃出来的人,马上就参加进来,准备了和本地机构联络的乌克兰语指南、乌克兰语和捷克语的常用语对照等。

在两三天之间,服务站的任务清晰起来,主要是为逃到布拉格暂无住处的人,提供几晚临时歇脚住宿。比如:有的人半夜到了,至少可以躺下来休息;为初步安顿下来的孩子们安排各种课程;为妈妈们提供日间看护儿童的服务,以方便她们出去办事;为难民提供信息和联络方面的协助;还要提供心理疏导和餐食服务;当然,还有旧衣物供应。

一户邻居主动帮助清洗换下来的床单、被罩,还有一户邻居说,来人需要洗澡的话,可以去他家。后来,附近健身房的洗澡间对乌克兰人免费开放了。画廊对面有个很时尚的咖啡馆,提供了免费早餐,还送了很多面包。隔壁家具店主动借给画廊桌椅和电暖器。

服务站的志愿者是通过脸书招募的,保证24小时不间断,同一时间至少有一名志愿者在场,最好是2名,最好有一名讲乌克兰语或者俄语。当然,服务站也接受不讲俄语和乌克兰语的志愿者,其中有一个华人学生和一个印度学生。

捷克边境开放之初,每天大概有8000多名乌克兰人涌入捷克,后来就过万了。布拉格的外事警察局设在居民区里,空间局促。他们在户外设立了登记处,很快又转到了布拉格最大的会议中心,这样,人们就可以坐在演出大厅的绒布座位上了。布拉格图书馆的阅览室,也一度腾出来给乌克兰人当临时休息处。

捷克的火车、巴士、市内公共交通,都对乌克兰人免费。帮助画廊服务站送信息传单那天,我们分别去了会议中心、火车站和长途汽车站,遇到的工作人员、义工、警察都很友善、耐心,我不自觉地想起翻译家李素曾经讲过:刚刚变革之后,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好像有初恋的感觉。

对索菲来说,这里是可以依靠的地方

索菲的妈妈、姐姐,大概是最早从画廊路过时看到招贴进来咨询的,她们也是较早来到布拉格的乌克兰人,已经住下了。她们问可不可以在工作日的白天把索菲托在这里,以方便大人出去找工作。

索菲白白的、胖乎乎的,大概七八岁,梳着两支细长的小辫。从那个星期一开始,她就每天“长”在这里了。有课程的时候,她和别的孩子一起上课;没有课程的时候,她就自己玩儿。来得次数多了就熟悉了,像半个小主人,但从不乱动画廊里的东西。

傍晚,索菲见到妈妈来接她,皱着眉头撒娇,拒绝离开。这时候,我忽然间被触动:妈妈来接她,并不是回家,只不过是回到临时的住处。她们那些天的住处并没有一个固定的地方,而是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

提供临时住处的,有志愿家庭、集体宿舍和旅馆,这些地方都和画廊一样,提供自己能够提供的服务,在短短几天之内临时拼凑起来,为逃到这里的乌克兰人提供一个临时庇护场所。

有个常送两兄弟来画廊的妈妈,已经找到了一份送餐的工作,每天要到晚上九十点钟才把孩子们接走。很多妈妈、祖母、姐姐们,愿意做任何工作。一夜之间原来的日常被打断,女人们尽力把破碎的生活缝补起来。即便已经不是原装,“二手生活”也得过。

索菲妈妈一直很着急索菲入学的事情,工作人员和志愿者都在帮助联络,但是,索菲还是每个白天都“长”在这儿。我们的服务站安排了英语课、捷克语课、算术课、美术课、形体韵律课、音乐课……从星期一到星期天每天都有,多的时候有三四十个孩子,平日里来的比周末多。这意味着这些孩子并没有入学。

虽然捷克学校积极地给乌克兰学生开绿灯,但他们语言不通,和本地孩子一起上课听不懂,学校也没办法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安排出专门的乌克兰语班。而且,学生们很分散,比如:一所捷克学校收到10个乌克兰孩子的入学申请,这10个孩子可能分布在三五个年级,很难搞。这些都是非常琐碎但很现实的问题。

后来我们知道,索菲母女3人,还有一份家里的忧虑。索菲爸爸是阿塞拜疆人,此时在阿塞拜疆——是从乌克兰逃出来去了阿塞拜疆,还是战前就已经回老家了,我们不得而知。她爸爸和妈妈大约是准离婚状态,爸爸用比较激烈的言语威胁妈妈,要来把索菲带走。妈妈的情绪不稳定,想着赶紧在布拉格安顿下来,又想着尽快回家去。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是日常。不过,这种日常遇到战争、逃离的大背景,就可能直接放大或间接放大,每一个、每一户不得不逃离家园的人,都要承受这种放大。

能够略感欣慰的,就是索菲在画廊里优哉游哉。她几乎每天都会说想吃番茄酱面条,志愿者就去买来面条,在电炉上煮给她吃。

换过两三个住处之后,索菲跟着妈妈在画廊住了4个晚上。搬来过夜的那天下午,一家三口一直在窃窃私语,然后就听到了索菲的哭声,姐姐搂着她,妈妈在一旁,没有笑容。住下来的几天,妈妈常常主动帮助搞清洁,还买了一罐咖啡给大家喝。

索菲妈妈3月23日去面试了一份工作,她们也是那天从画廊搬走的。一整天索菲的情绪都不大好,有位随时待命的儿童心理医生为她进行了心理疏导。这些日子,对索菲来说,画廊是个可以依靠的地方。

几天之后,她们从那个临时住处搬到了画廊工作人员米哈尔的家里。米哈尔和他太太租了一套房子,有一间独立的卧室、一间独立的起居室,厨房角在过厅里。他们愿意腾出起居室给索菲她们住。我有时会想,这段经历会给孩子们留下什么样的印记?

男孩和我紧紧拥抱

志愿者雅娜是哈萨克斯坦裔捷克人,大学生。她说现在挺忙的,打两份工,准备完成学士学位后读硕士。她讲俄语,刚才和两位乌克兰妈妈说了一会儿话。

这两对母子经历了连续不断将近30个小时的日夜兼程,这还没算上离开家到出境前的走走停停和犹犹豫豫。

提起刚刚过去的惊心动魄,妈妈们忍不住哭泣。她们在乌克兰境内乘坐的巴士要经过雷区,但大家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把生命寄托在司机的经验和运气上。汽车缓慢曲折移动,以期不要引爆地雷……

然后,他们在边境等了6个多小时,不可以下车,没办法上厕所,大人、孩子都只能在车上死扛着,因为一旦下车,就可能丢掉逃离的机会,很多人、很多车拥堵在边境。

巴士到波兰之后,他们直接转乘到捷克奥斯特拉发的巴士,再从奥斯特拉发乘坐火车来到布拉格,然后来了画廊服务站。志愿者带他们去健身房洗澡,他们一睡就睡到上午10点钟,旁人都能感觉到,他们的确太累了。

两个男孩在户外踢了好一会儿球才回来。我正在厨房角切面包,高个的男孩在我周围晃来晃去,忽然间,第六感告诉我了一些什么,我抑制不住张开双臂,男孩立刻扑进我怀里,我们紧紧拥抱了好一会儿。

傍晚,有一位男青年把两对母子接走了,那个男孩过来和我拥抱了两次,依依不舍地离开。他们走的时候,一位妈妈给我们送来飞吻。

这些天,有过几次男孩子“动静”比较大的情况——他们需要释放。但是,每当引导之后,以及给他们买了肯德基、麦当劳等,他们感受到被呵护、被体贴,就会特别听话、配合。我想说,这种乖巧和配合中有教养的成分,也有落难经历反射出来的比平常更加懂事的成分,而这种懂事,很令人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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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展览空间给乌克兰孩子们上课。

刚去过乌克兰的老何

在布拉格见到老何那天,捷克已经接纳了20万乌克兰人,女性占80%,儿童占55%。捷克签发了10万多份特别签证,大约100名逃离战争、非乌克兰国籍的人,也获得了捷克签发的特别签证。

老何本来计划好了要去乌克兰走走,结果,他预定的行期刚好赶上开战,就只去利沃夫看了看,刚刚从乌克兰出来。在利沃夫停留的几天,他看到人们行色匆匆,忧心忡忡,完全没有日常生活的气氛。餐馆、连锁快餐店都关了,超市开着,小型的私人咖啡店、点心店开着,他进店寻找吃食,能感到店家对他这样的外人充满防范。

我们见面之后聊起了边境的情况。我们的消息来自新闻报道:有几名印度学生从乌克兰逃离,在波兰遭遇极端分子的袭击和殴打,其中有一位学生受伤严重,住院治疗。极端分子们还对着他们叫喊:“回到火车站!回到你们自己的国家!” 我们还听说,在乌克兰出境的时候,存在非乌克兰人受到歧视的情况。

老何说,他还真的特别观察过:在利沃夫火车站,很多人排队等待上车,队伍中主要是妇女儿童,也有少量男人,他没有去问这些男人是什么身份。乌克兰18岁到60岁之间的男人要留下参战或备战,不允许出境,非乌克兰国籍的可以走。

看到队伍中的男人,车站工作人员并没有请他们离开,但列车进站时,工作人员只让女人和孩子上车。在这个过程中,工作人员仅仅拦下男人,而不会挑选肤色和国籍。那些被拦下来的男人,应该说多半是可以离开这个国家的外国人,被拦下来,仅仅因为他们是男人,而火车的运力不够。

列车坐满了,开走了,排队的人不多了,没能上车的男人们被允许到月台上等待下一辆车。然而,下一辆车即将进站时,月台上又排了很多女人和孩子,这些男人又被疏散离开,为女人和孩子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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