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作者: 林巧怡母亲的老家在湖北省的一个小镇里,那里有大片望不到边的平原,每到春天,油菜花便会满地盛开。
母亲多兄弟姐妹,她排第四,她的姐姐们都到了懂事的年龄,而她偏偏天性调皮,很不受外婆疼爱。虽然母亲在家中不受大人疼爱,但她在外面的表现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家里的影响。她常回忆道:“我小时候经常从街头向人打招呼到街尾,我的嘴巴甜又特别会哄人,所以别人都叫我‘杨狡猾’!”
家里有一张老照片是母亲年轻时在开满油菜花的田野上拍的,可那片广袤的平原给她留下的只有短暂的童年记忆。她十几岁时便离开了老家,此后和“山”的联系一结便是几十年。第一次出远门,她就去了离家一千公里外的山东,那时她才十四岁,正是同龄人上中学的时候。那时出远门可不是去玩儿,而是去打工。有时连续几天工作不休息,已经麻木到缝纫机的针从手上穿过去都不知道,等看到血流出才发现手指被刺穿。
母亲在山东待了整整一年,十五岁那年来到一座山城,高耸的南岭与遥远的距离仿佛要永远隔断母亲与家乡的联系。母亲是几个姐妹中唯一来到这个小城的,为了生计、为了挣钱,她和我的外公一起卖废品,这对母亲来说同样也不是轻松活儿。搬箱子、搬纸皮、搬铁、搬铜,去学校、卫生所、监狱搬了不知多少吨,走了不知多少里路,以致她的腰落下了严重的病根。
虽然没有机会上学,但她时常在空闲时把回收的书籍、报刊从层层堆积的废品中抽出来看,那些书可能已经破烂、泛黄、缺页,但她视其若珍宝。每每想到这些,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坐在废品堆,沉浸在书海里的女孩儿的身影……
母亲在二十一岁便和父亲结婚了,没有婚礼,没有婚纱,没有房,也没有车,只有一枚小小的普通戒指。结婚,这个女人的一生中如此重要的事情就这么草草地过去了。第二年,母亲就生了我。母亲很瘦小,怀我的时候最重也不过九十斤,但我在出生时足足有六斤。她说,这是老天对她的馈赠。因为那时父亲在外打工,所以母亲坐月子时是独自照顾自己的,奶奶偶尔会来帮忙。那时,二十二岁的母亲独自带着刚出生的我,她总说:“我和你就是小孩儿带小孩儿。”她依旧能哼上几首当时的儿歌。
大抵是母亲想让我早些进入学校,所以让我提前一年入学。从我上小学时她便告诉我要懂得“先苦后甜”这个道理。每天放学回来,当别的同龄人都在后院开始你追我闹时,母亲却领着我学习。我在读小学一年级时,母亲就给我报了英语补习班,因为她知道英语对我以后学习的重要性,要从小抓起。我在上课时,母亲就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旁听,仿佛她也成了学生中的一员,我甚至看到她的笔记竟也写了满满好几页。
以前的课外补习还不是同级生教学,班里的学生年级不一,而我是当时班里最小的。补课的时间在夜晚,当时的我学很多东西都还十分吃力,常常是别的学生都已经离开,而我还在补写错误的单词,在教室待到晚上十一点半也就成了常态。至今,我的记忆里仍忘不了冷清的马路上那辆从无数暗黄的路灯下匆匆驶过的电瓶车。
初中时我走读,母亲每天用电瓶车接送我。冬天骑车时寒风如刀割般扑面而来,冻得人嘴唇发青,耳朵通红刺痛,手像冰块儿一般。最麻烦的是雨天,风混杂着雨水,稍微大点儿便使裤子全湿透。对此,母亲的解决办法是让我把原本放在车两侧的腿抬放在她的膝盖上,结果就是在每次下车时我都几乎“毫发无损”,而母亲的裤子被雨水溅湿透了。
高中时我住校,母亲有时会送饭菜和小吃过来让我和舍友分享。第一次过来时,她提前问我一共有多少个舍友,以便每个人都能分到。高三时有一段日子,我感冒了。一天中午,母亲得了个民间方子,一下班便跑来我们宿舍。可那天刚好变天,风吹得室外的树东摇西摆,不时传来树枝“噼啪”落下的声音。母亲突然出现在我的宿舍外面,她抓着一个装满药酒的袋子喘着粗气走进来,头发被吹得蓬乱,一进来便说:“快,试试这个方法,希望你的感冒能早点儿好。”不仅送药,母亲还为我送过不知多少次衣服、书本。母亲,好像成了我的专属“快递员”。
高考前,母亲最大的心愿便是希望我能考上好的大学,她不希望我以后受她和父亲受过的苦。考试结束后出成绩的那天下午,母亲和我在房间里一分一秒地守着时间。看到成绩的那一刻,她激动地喊出声,随后泪水便湿润了她的眼眶。她心里的一道坎儿终于落下了,她颤抖地说:“我是坐火车的,但我的女儿以后就可以坐飞机了。”
儿女与父母之间总是避免不了离别。母亲在韶关待了二十多年,回老家只有三四次,最长的一次将近十年没回家。那次回家和外婆分别时,我看到母亲在不停地抹眼泪;分隔十年之久,停留却不过十天。母亲离家在外几十年,那张张火车票便时常成了母亲的念,母亲的梦。她不仅要与自己的母亲离别,还要与自己的女儿离别。父亲告诉我,送我上大学那一天,母亲是含着泪看着我一步步走进校门的,直到我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外。
母亲的爱好不多,其中一个是摄影,尤其喜欢为我拍摄。她总感叹现在想看看自己年轻时的样子好难,只有零零碎碎的几张照片。在她的照片中,有一张让我印象非常深刻—她轻轻地倚在门槛边缘那面灰色的墙旁,手上抱着一只看上去有些瘪了气的黄色玩偶熊,低梳的双马尾辫儿搭在她的两肩上,她微笑着对着远处的镜头,看起来像是女高中生。
母亲的五官长得好,她总是不厌其烦地和我说有位年老的阿姨每次见到她都夸她生得好看。她也爱美,虽然衣服不多,但她每次外出前总会认真地打扮打扮:往脸上搽粉,涂上薄薄的口红,直到满意了才出门。母亲不舍得给自己买衣服,可她为我买衣服从来没有犹豫过。她希望看到自己女儿漂亮的样子。
我喜欢和母亲在河边散步,傍着夜晚河边的微风,边走边聊。我问母亲为什么要生儿育女。母亲思索了一会儿,说:“为了陪伴。人老了总不能一直孤独到死吧,无依无靠,想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这该多难受啊。而且,正是生了你之后才收获了许多快乐。”
母亲生育我,教育我,陪伴我,我的性格、生活习惯、为人处世几乎无一不受到母亲的影响。她时时刻刻支持我、鼓励我,让我毫无顾虑地奔赴自己的梦想。真希望有那么一天,我也能成为她坚强的后盾,让她如愿做自己想做的事,让她也能放心地追求心中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