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大树

作者: 胡家燕

我家院子里有一棵大树,树的主干笔直上伸,但横枝并不恣意扩张,如擎天一柱,平地拔起,伟岸高大,巍巍然有大将之风,碧森森像座碑塔,孤峭屹立,甚有气势。

“你好!”阿嬷(方言,奶奶)不禁笑道:“是囡囡啊!”我撒娇地问:“哈哈,阿嬷,怎么一下就知道是我了?”阿嬷哈哈大笑:“吃饭了没?”“还没呢。”我回答。阿嬷的语气变得急切了些:“都快下午一点了,咋还没吃?可别老想着省钱,点些爱吃的。”我应道:“好好!……阿嬷,我昨晚梦到阿公(方言,爷爷)了。”阿嬷愣了一下,轻轻地回道:“他最念着你了。”我接着说道:“嗯,阿公跟我说,让我好好读书。”我心里暗自想,阿公是知道了吗?知道我想放弃继续深造,早些毕业去工作,减轻家里负担。是想告诉我不要因为一时的苟且而放弃了继续学习的机会吗?许久没有听到回应,阿嬷叫道:“囡囡。”阿嬷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唉!”阿嬷说道:“你快去吃饭。门口大树落了些叶子,我去扫扫。”我应了声“好”,挂了电话,思绪飘回到记忆里。

在那棵大树下,都是阿公的身影。阿公屹立在那里,身材单薄,但腰杆儿总是挺得笔直;一双锐利且炯炯有神的眼睛,衣衫总是端正整齐。身为村委干部的阿公在大树下,帮助村里的叔公婶婶办户籍资料、申请医保,让百姓与时代接轨。阿公不为名利所动,对他人的送礼,从来都是傲骨峥嵘,拒之门外。他在大树下哼着潮剧曲调,“蟠桃易熟人难老”。我们也一同学着,阿公便过来纠正发音,告诉我们要“望得见山,看得见海,听得了戏,记得住乡愁”。我们若是被人欺负,他总会屹立于我们身前,保护着我们,训诫着他们。他也常教导我们,要多读书、读好书、深读书,才能如长得高、扎得深、看得远的大树。

有段日子,阿公的电话一直没有接通,问家里人都说阿公的电话坏了。我一开始没太在意,后来时日越多,心里越发不安,拨了阿爸的电话,再一次询问:“阿公的电话怎么还没修好?”阿爸顿了顿,回答:“阿公,查出肝癌晚期,在医院里。”我顿时如五雷轰顶:“怎么可能?”阿爸轻轻地说,话音却十分沉重:“你阿公前段时间身体就不太舒服,一直不肯让我们告诉你,今天确诊是晚期。”我已经听不清接下来说了什么,豆大的泪珠已经滴落。

我立马约了车要去医院,正准备动身,半路得知阿公决定回家,就改了方向。我听阿爸在电话里说:“你阿公最近意识模糊,整日昏睡。昨天意识清醒时,阿公说他想回家,不想待在医院了。”我没有再说什么,看着车窗外,家乡熟悉的景物闪过。我知道阿公是想再看看树扎根的那片土地,再看看树周围的人,阿嬷还在家里等着阿公。

房间里昏暗,一盏小灯亮着,我轻轻地走进来,往床上看去,眼眶一下子就红了。那个精气神如柏松一般的人,此时头发乱糟糟的,瘦得只剩皮包骨,眼睛紧闭着,嘴里时不时传出因为疼痛而发出的声音。我走上前去,为他整理了一下被子,一出声便不自觉哽咽:“阿公。”

阿公听到了声音,眼睛睁开转了转,但他已经发不出声音,也无法吞咽。我拿来棉签,蘸了水,涂着阿公的嘴唇,想着阿公曾经那般意气风发啊,眼泪在眼圈里打转。我看了看表,七点了,想着从前,阿公这个时候应该在看他的固定栏目—《新闻联播》,我们一起探讨着时事,关注着民生。我轻轻地问阿公:“阿公,我给您读读新闻好吗?”阿公听了,艰难地牵动了下嘴角,我知道他是想说“好”。我念着新闻上的报道,专挑好的念,大到国际,小到市里村里的事情。阿公好似从前那般,很认真地听着,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看着他那般认真,我不自觉地带上哭腔,声音在发抖,极力克制着,可实在控制不住,越发抽噎着。阿公听到了,他费力地想如往常一样,在我不开心的时候做一个猴脸,逗我开心,想告诉我,他不痛。我看着,心酸与心痛交织,面上努力地挂起笑容。

那几天,阿嬷整夜失眠,腿脚也开始使不上力气,人总是呆呆地坐在阿公的床边。我害怕阿嬷也病倒了,家里人又在照顾阿公,我决定带着阿嬷去医院住院检查身体。走得急,临出发我又进去看了看阿公,看着床上的阿公意识模糊,双眼紧闭。实在担心会不会……我轻轻地在阿公耳边说:“阿公,我会好好照顾阿嬷的,你可不可以答应我,等我和阿嬷回来。”当我的手将要离开阿公的手臂时,听见了一声轻轻的“好”。我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向阿公,紧紧地握了下阿公的手,看向站在门外的阿嬷,擦干眼泪。

先办好手续,向医生和护士确定好要做的检查,列好备忘录。设定好闹钟后再安顿好阿嬷的病床,和病房的其他家属打听在哪里买饭,给阿嬷买好饭,又打听在何处打热水,在何处洗漱等。我不敢睡着,担心阿嬷起夜,好扶阿嬷去卫生间。病房里时不时有病人和家属的说话声,护士的查房声。我坐在椅子上,看着阿嬷的睡颜,帮她整理了一下被子,倚靠着病床,想着多少次阿公都是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朦胧中我看到了阿公。阿公竟好好地站着,向我走来,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靠在了他的肩上,就像院子里的大树庇荫着树下的花儿般。“阿公……”“叮叮叮”闹钟响了,阿嬷该测血糖了。后来,我和阿嬷说了这梦,阿嬷坚定地觉得这是阿公快好了,于是阿嬷的精神越来越好。后来,医生检查后表示阿嬷的病可以吃药控制,我们就出院了。

我牵着阿嬷走进阿公的房间,轻轻地对阿公说:“阿公,我们回来了!”阿公好像昏睡着,眼睛半睁开,看了看我和阿嬷,嘴似乎动了动,手朝我们的方向动了动,又闭上了眼睛。

中午,我刚结束线上支教,准备走出门去看看阿公,突然传来一阵痛哭声。我顿住了,心沉入谷底。年幼的阿妹问我:“阿姐,阿公去哪儿了?”我摸了摸阿妹的头说:“阿公已经坚持了很久,很累了,想要去好好地睡一觉。”

我们将阿公梳洗得干净整齐,就如同往常一般齐整。我走到院子,背靠着大树,抬头望着。阿公,我们就是您这棵大树上的枝叶,您如汩汩清泉润泽子孙们生生不息。

如今,我的大树跳出了时间,与大地一样长青,与星空一样长明。

阿公是晨雾之中的萤烛之光,永远指引着我们继续走正确的路,做正确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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