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欧阳修词中的离愁别绪
作者: 臧雪薇观之欧阳修词,围绕离愁而展开者数十首,其中更有不少名篇佳作流传于世。虽其创作均以离别为内核,但题材并不单一,或乃送别旧友而慷慨高歌,或写将行之际依依惜别的无奈,或云分别日久别情苦楚难却,基调不同而各成风格,体现了词人独特的文学品格与高超的艺术技巧。宋初文人以写词为消遣者居多,欧公却在因循传统之外亦有创新开拓之处,形成了鲜明的词风。观之欧词中写离别者,或可以小见大管窥欧词整体深婉与疏隽兼备的独特风格,并进一步探索欧词在词史中的文学影响与地位。
一、送别:手把金樽难为别
宋词之中不乏离愁别绪的书写,以词来歌咏送别者不在少数,欧词中亦存送别词数篇。其中或乃送别友人之作,或乃宴饮唱和时假托伤怀之意,风格不一,细腻与疏旷兼有之,如《朝中措·送刘仲原甫出守维扬》:
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这首词作于嘉祐元年(1056),乃词人为送别故友刘原甫外任而作的一首送别词。欧公于庆历八年(1048)知扬州,任中主持修建平山堂,平山堂竣工后,气象磅礴,蔚为大观,词人常与友人小聚于此。而此际,物换星移,词人早已辗转多地,阔别扬州日久,友人刘原甫却将不日离京启程,至维扬赴任。今昔交错,引起词人万千感慨,故作此篇。
上阕起笔先写平山堂高耸巍峨,直立晴空之势,气场陡然开阔。“山色有无中”一句出自王维名篇,此处化用自然恰切,写出平山堂依山而建,烟雨朦胧的美景。后二句则引入更加细腻的切入点,将千头万绪融入“堂前垂柳”,所谓“一枝一叶总关情”(郑燮《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垂柳虽乃凡物,却为词人当年亲手所植,而如今流年暗换,词人业已身隔千里,将种种思念寄托于一树之中,含蓄深情之至。
下阕前三句乃词人对友人刘原甫的赞颂之语。三个短句接连铺开,一气呵成,简单几笔勾勒出一位文思敏捷、为人豪迈的太守形象,着笔精简而正气凛然。词末二句乃词人心声的流露,词人以衰翁自居而规劝友人惜取年少光阴,及时行乐,虽未曾深言却颇具萧条意味。此时的词人已历经数度宦海沉浮,多番辗转颇受挫折,不乏流露出消极态度,看似规劝友人,实乃自嘲喟叹,充满苍凉低沉的身世之感。
这首词疏于写景,而重在写情,从送别好友联想到个人身世,虽写哀情却不乏清旷之豪气,乃开后世苏东坡一脉豪放之词风,东坡甚爱之。以写词而送友赴任也是欧公开创词之题材的一个大胆迈进,“古人送友赴任,通常是写诗,欧阳修以词送人赴任,无异是将历来被视为‘艳科’的小词提高到与诗同等的地位,在词史上是一个创举”(《宋词鉴赏辞典》)。
当然,欧阳修上承五代,也有不少词作以传统意象来书写送别之情,词风清丽,情意深婉,如《夜行船》:
满眼东风飞絮。催行色、短亭春暮。落花流水草连云,看看是、断肠南浦。
檀板未终人去去。扁舟在、绿杨深处。手把金樽难为别,更那听、乱莺疏雨。
词的开篇先描绘出一幅暮春之景,东风袅袅,飞絮缠绵,正乃伤春天气。短亭相送,行色匆匆,离别之际已然确定,“催”字则更点染出二人即将分别的不舍与羁绊。因离别故而伤怀,因以看落花、流水、芳草、层云,都浸染凄凉意味。春色如此般凄迷,而送行人此刻遥望南浦,伤高怀远正断人肠。上阕以景写情,将送别的伤怀交融至暮春晚景。
下阕写二人分别之场景。宴饮未罢,檀板声声,离人却不肯待得曲终便匆忙辞行。绿杨深处,扁舟荡漾,词人把盏相送,自是离情难却,只听黄莺啼鸣,骤雨疏落,扰人心绪。全词哀婉细腻,将暮春之景与送别之情浑然一体,更增添了离别之哀。
词作为一种文娱形式,也是绝佳的抒情载体。欧词在写作中往往深情真挚,自然流畅,写景、写情不事雕琢,浑然天成。这首小词抒写了词人送别友人时的惆怅心绪,融情于景,清新婉丽,是传统文人词的代表。若言上首词代表了欧词中开旷疏隽的一脉,这首词则极尽深婉,乃欧词的另一主体风格代表。
胡可先在《欧阳修词校注》序言中提到欧词的风格“首先是浑成,其次是热烈”。浑成,即浑然天成,不见雕凿;热烈,则乃真挚情感的爆发,尽管在伤感之中,仍不沉沦于悲哀,而旁逸豪迈之情。这两首送别词正恰切体现出欧词的这两种风格。
二、惜别:始共春风容易别
离别乃贯穿古今中外文学的共同话题。江淹作《别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一言以蔽离愁之哀婉深切;而读欧词,却在惜别之苦中开辟新解,以豪宕入词,消遣宽慰离别的哀思。例如,《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
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这首词作于宋仁宗景祐元年(1034)春,正乃欧阳修任期已满,将要告别洛阳之际。此篇即书词人临别之不舍情意,当作于离筵上。上阕开篇便点明写作的地点与情境,“尊前”当乃宴饮酬唱之所,“春容”当书身畔佳人曼妙之姿,如此情景却因离别而蒙上悲凉的情绪。词人方欲将归期允诺,身边人却已难掩哀容,千愁万绪尽数化为无语凝噎。筵席中看似欢娱的场景,却被浓厚的哀愁所裹挟。而后二句笔锋一转,豁然开阔,将有限的离情引入无限的人生体悟当中。“人生自是有情痴”,这个痴情无关自然风月,当乃由心而生,发自肺腑,不为外物所牵连,是主体意识由内而外地真情阐发。近代学者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认为:“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而能以吾言写吾心,即吾词也。此万不得已者,由吾心酝酿而出,即吾词之真也……”这番感悟道自“词心”,与欧词中所谓“情痴”同源,其不存于世间万物,而仅仅生于词人心中,是词人作为审美主体的真情流露,也是词所以表情真挚的原因所在。
下阕过片二句将广阔的人生感悟收回至现实的离别场景中,词人将要阔别远行,离筵之上演奏送别之声,为此情此景更添几分难以消解的苦楚凄切,整首词的惜别愁绪至此达到极点。词人作为将行之人,眷恋的不仅是故人,也有在洛阳城度过的美好光阴。而如今,离歌唱响,离别已定,词人的依依惜别,不舍眷恋纵有千言万语也难自陈,唯祈求离歌莫要再番新章,一曲直教人肝肠寸断。词句情感恳切真挚,不事雕琢而实在真情感人。
离别的凄楚到此已然郁结难解,词人心境却转而豁达,于感伤中迸发豪情,以此自我排遣,宽慰友人。阳春三月,正乃洛阳牡丹名动天下之时,虽已是临别之际,但词人在悲观之中振奋,故言“直须看尽洛城花”,若得满城牡丹相送,纵是离别之苦也因以冲淡二三,词人疏旷的万千豪情由此迸发。历来文人学者对此二句多有评赏,如王国维的《人间词话》谓:“永叔‘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于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所以尤高。”豪放与沉着相融正恰合了欧词疏隽与深婉的两种风格倾向,词中对于惜别之愁的书写既不沦陷于哀伤之中,亦无脱离现实情境空有一番豪情,写情真挚而胸襟开阔,此正为欧词独到超脱之处。
欧公于洛城作《玉楼春》数首,这首小词写作于词人即将启程,依依惜别之际,短短数句,字字真切,语语动人。纵观整首词,情感深沉,抑扬顿挫,起承转合中笔下思绪时远时近,于平常的离别之中引申出词人对人生情感的普遍思考,意境超然;虽写离别之苦,却亦有旁逸斜出的豪宕之气,豪迈而沉着,此乃欧词为旁人所不及者。
三、伤别:“万叶千声皆是恨”
“多情自古伤离别”(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人间的聚散从来难全,文学中歌咏伤别怀恨的作品古来无数。送别,是写送行之人的眷恋与寄托;惜别,当书临别之际的无限缱绻哀思;伤别,乃对远行之人的相思怀念,这三者均写离别而意境各不相同,在欧词中都有所呈现。欧词风格以深情婉丽、真挚浑融见长,其中写伤别者哀婉更甚,使人读之莫不动容,如《玉楼春·别后不知君远近》乃词人于皇祐元年(1049)所作,词曰:
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
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
上阕写自别后思妇独自想念行人的孤苦愁闷。开篇先点明了词中主人公因以为愁,将分别之后的苦闷情绪晕染倾泻,奠定了全篇悲凉的基调。别后思妇便与行人天各一方,不知行人踪迹,只留下孤身一人,所见所感都无外乎孤独与哀愁之色,熟悉的周遭事物因为故人的离别而今只剩触目凄凉。“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意境更深,故人渐行渐远,音书也慢慢断绝,曾经尚有依稀音讯,如今行人的去向却更加无迹可寻了。天高地远,江湖辽阔,一旦别离,远行之人就宛若鱼儿入海一般不知所踪,伤别的思绪一下被带向无尽的远方。
下阕以哀景入哀情,将萧瑟的自然意象融入思妇孤独的心绪之中,哀思层层递进,以至郁结于中,辗转难眠。夜色凉薄,瑟瑟风声敲动秋竹,如此凄凉景色自然拨动思妇心中愁思。思念的离恨令闺中人长夜难眠,而此刻萧瑟的风竹之声更如声声悲鸣在屋外萦绕,万叶千声牵动着思妇伤别之恨。“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则承接上文,将思妇凄绝的心声进一步叙写。因为现实之中的相逢已然难求,主人公只得转而期许思念之人入梦和自己团圆;事与愿违,梦偏不成,而灯花又于此刻燃尽,似乎一切哀愁都是徒劳,相思绵长而没有转机,整首词在这里黯然结尾,将离恨之痛书写至极。
观之全篇,本词写伤别之深一波三折。开篇先将个人思绪铺陈,直抒心头离恨的哀婉难鸣,又以萧瑟秋声点染悲凉情绪,哀思更上一层;而后则从现实转入梦境,希望魂梦得与君同,以寄托无处安放的相思心绪,无奈好梦难成,灯花偏又落尽,伤别之苦于现实于梦境似乎都无解,离恨之哀到此写尽。
放眼本词的构思,较之五代词而言似乎更显写情的深沉细腻,格调尤高。不同以往花间派词人专注于女性的外在描写,欧词则更进一步着力描写思妇内在的心思愁绪,此亦乃欧词的开拓之处。刘熙载在《艺概》中认为:“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欧词上承五代,写情至深处深婉真挚,而对人物内心的深入刻画也独有其高妙之处,当寓于此“深”字当中。
宋代乃词作为一种文学体裁发展的高峰时期。放眼宋初词坛,欧阳修不失为一位具有继往开来意味的大词人,观其创作兼具有深婉而疏隽的多元风格,在因循五代婉约词传统之外亦有独到的开创之处。读欧词中对于离愁别绪的书写,能够从一个侧面更加深入地把握欧词独特的创作风格与艺术成就。读欧公之离别词,我们不但可以了解到其中深情婉丽、自然浑成的悠长意蕴,也可以读出词人疏隽开朗、挥洒万千的宽阔胸襟。历代文学评论者常以“深”来形容欧阳修的词风,这一“深”字既乃意蕴之深,又乃写情之深。观之欧词,写情莫不深婉动人,对于人物心境加以细腻深入的摹写,意蕴深沉而余味悠长,进一步提升了词的抒情特性。此外,其中也有一些篇章饱含着词人个人的思考与人生感悟,因而深之又深。虽写离愁别绪,欧词却别开生面,在千种哀思之外荡涤着疏隽的情绪,一展词人于坎坷的身世中尤报以乐观疏旷之心的风采与神韵。
在题材上,欧词多继承自五代,写风月离愁者居多,但也不能忽视其发展开拓之处,如《朝中措·送刘仲原甫出守维扬》一词乃词人为旧友外任送行所作,于词中可谓少数。宋初时,词多被文人视为小道,仅供宴饮聚会遣兴而作,而欧公作词以送别友人可谓将词提高到了与作为严肃文学的诗同等的地位,实乃一创举。观其创作,词人亦将自身的人生感受与生平经历融入词中,客观上开拓了词的创作范围与抒情境界。
综上所述,欧词中虽然以传统婉约词居多,但也不乏疏旷豪迈之作。读者通过阅读欧词中的离别词,可以深入感知其深婉与疏隽兼备的文学品格,并更好地理解欧词独到的意蕴神思和开拓传统的文学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