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样年华
作者: 邱轶第一章 小北
高考后的中秋,刚刚领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我端坐在电脑前,QQ在线的总是那么几个人,无一例外都无话可说。游戏玩儿不进去,也没什么想看的电影,只得播放些不知道名字的歌曲,任由音响胡乱地响着。钢琴上是厚厚的灰,阳台上的花奄奄一息地耷拉着灰扑扑的脸,还有一只慵懒的一动不动的肥猫整天趴在暖和的机箱上面。
滴滴滴,QQ居然有消息,是思发来的。
“你在哪儿?”
“家。”
“那我过去找你!下了,一会儿见!”
我开始简单地收拾一下房间。思向来行事荒唐,没有理由。
“到哪儿了?”还好上个月,我18岁生日那天,留了她的电话。
“刚上车,在车站等我。”
我趿拉着拖鞋,随手抓了包烟,下楼去接她。在深夜与凌晨交接的黑暗里,只有思不懂得害怕,或许因为她面对的从来都比这可怕得多。我想起自己在过去的人生旅途中所失去的许多东西,她竟然也在一一失去着;而我渴望一直未曾拥有过的许多东西,她也在一一失去着。
我站在空旷的车站等思,类似的情景,在半年前也出现过。那是高考前的第一场雪,天气很冷。我还没搬家,躺在床上听窗户被风雪敲打的声音,再仔细听,隐约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听了很久,我才确认那不是幻觉,连忙随手披了件外套站在空旷的门口等她,果然是思。她的脸被冻得通红,眼睛也有些红肿,颤抖的四肢缩在裹得紧紧的鲜红色的单薄大衣里,她只是往沙发上一躺,就立刻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我只看到思留下的字条,说是早上八点要赶回单位上班。我那时也忙着会考,顾不得追问她原委,仅此一面。
一辆出租车在我面前停下,思从车上跳了下来。我打量着她,很精致的妆容,小小的白色体恤衫,短短的白色百褶裙,细细的白色长筒靴,手上还有一顶白色的帽子和一块白色的方巾。
“漂亮吧,这是我们的工作服!我刚下班,累死我了!一晚上踩着这么高跟的靴子跑来跑去,还得端着一大盘的杯子!在这么热的地方工作,发的靴子里面竟然是加了绒的……寝室又关门了,我没地方去,就只好找到你了,真好!”
我听着她那仿佛很合理的理由,什么也没说,买了瓶水给她。
“喝完再上去吧,我抽几支烟!”我对思说道。
母亲说我抽烟的样子跟那个男人一样讨厌。所以,如我这般肆无忌惮的人也会偷偷摸摸地藏烟、抽烟,因为我不可能因为那个男人而戒烟。
我蹲在那儿抽烟,她蹲下来喝水。
即使经历过多年的沧桑变幻,时至今日,我们还是这样。我仍然真切地记着那段铁轨的风景。同样是在这样偏僻的地方,同样是在深夜与凌晨交接的黑暗里,无边的铁轨摧毁着有限的力量。思跌倒了,又爬起来,我想返回,却又继续。我们如同在另一世界中迷失了一般,直到走出那段铁轨尽头。耳边没有任何声音,身边没有任何人经过,我们走着,走着。在这段未知的铁轨上,点点稀疏的星光忽闪忽闪的,为我们带来了奇特的勇气,然后我们拼命地笑着,跑着,战胜了冷冬的寒风,最后找到了出口,回到了家。
记忆比人更信守诺言。当时我就说过,一生都不会忘记,果然多年后回想起来仍历历在目。那时候,我心里想的,只是我自己,想着我茫然而无能为力的前途和难以对母亲尽责的愧疚。思是不会懂的,她的成绩异常优秀,前途无限光明。所以,我再次觉得,我在过去人生旅途中失去过的许多东西,她竟然也在一一失去着;而我渴望却一直未曾拥有过的许多东西,她也在一一失去着。
“你的新家我好像来过一次,那时在下雪,本来平时我都是在办公室睡沙发的,那天下雪了天又太冷,冻得我实在受不了,就跑来找你,你就让我住了进来。”
“哦,好像是吧,我都忘记了!”
我想起来了,是的,我是追问过原委的。那天过后的第二天,我就跑到思的办公室找她,距离我的新学校不远。她说她六点下班,但她平时都故意磨蹭到七点。思身上还是那件鲜红色的大衣,还是那样鲜艳的笑着,我们就在附近面馆吃面,然后东逛西逛。思说,真好,她都吃了几个月的烧饼了,第一个月工资1300,后面就1600,车费、话费都不够交,所以交不起房租,也不敢跟同事们一起炒菜。吃饱喝足后,我们东逛西逛晃到十一点才悄悄地回到她的办公室。
我和多年前站在铁轨上的心情一样,或者说更甚一些。那时的思还不到18岁,我很想帮她,尽管我自己已经是焦头烂额,可是思什么也不愿意说,也什么都不要,只是幸福地笑着,然后悲伤地睡着。忽然出现,然后消失。
“我好不好?”
我很奇怪她怎么忽然丢出这么一句话,但我还是很坦白地说:“谈不上好坏。”
她怔了一下,又一言不发地倒在沙发上睡了。
我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有关那段铁轨的记忆。那个雪天,那间办公室,我把每一幅画面中的思都抽出来,完全不会重叠。她总是如演出一般千变万化地转换着各式各样的造型,但她脸上总是千篇一律的表情,幸福地笑着,悲伤地睡着。
“你睡了吗?”
“没。”
“你还记不记得那段铁轨?”
“当然记得……后来我还特意去琴行学了一首曲子。”
“哪首?”
“小星星。”
“那哪儿是琴行学的,明明是我教你的!”
“就是我去琴行学的啊!”
那是雪后的夏天,上个月发生的事情,是我等待录取通知书在琴行打工的一个夏日。店里进来个一身水蓝的女孩儿,这样的打扮让我立刻想到思。她穿着略显硬朗的衬衫,搭配新款牛仔裙和平底小白鞋。直到我看见她的脸——真的是思。
“我听说你在这里,就过来看看。”
下班时,我先用我的自行车送她回家,她轻轻地拽着我的衣摆,安静地坐在后座上,一动不动,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思的羞涩。我们不再是多年前单纯的孩子,虽然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过话,但我知道她不会在这个时候回家,只是她坚持这样说罢了,我们都明白这是彼此之间保持的距离。
那天也是我18岁的生日。
第二章 小昊
那年我16岁,刚上高中,也就是有关那段铁轨记忆的夏天。学校建在东湖内风景不错的湖边,四周有高高的混凝土墙。高中这三年时间里,我是在这座“监狱”里度过的。
每周都是从庄严的升旗仪式开始的,升旗自然也要播放国歌。升国旗是光荣的任务,由大家轮流“坐庄”。升旗手身旁还伫立的两个女生,号称“助旗手”。
现在的生活刚开始几个月的时候,我回过一次曾经的学校,走在那条走过三年的路上,心情很矛盾。怀念和失落总是如影随形,期待和逃避冲突着,我的步伐也忽紧忽慢。
记得那时,我走到熟悉的教学楼前,走到思的班上。
“请帮我找思好吗?”
“她已经走了,你有什么事吗,我和她是同桌。”
“你就说有个叫小北的来找过她就可以了,谢谢!”
第二天中午,我在家听到敲窗户的声音,抬头一瞧,真的是思!
她穿着鹅黄的高领紧身毛衣,搭着黄格子短裙和一双有着黄色蝴蝶结的小皮鞋。
“还没吃饭吧?”
“是啊,柔,就是我同桌,说你昨天来找我,所以我现在就过来了。”
“你们今天还上课?”
“排练啊,学校60周年校庆的篝火晚会,特意从音乐学院请的老师教我们跳舞。每天作业做到转钟都做不完,还逼着我们参加什么专业礼仪培训。”
“怪不得你越长越漂亮了。”
“什么话啊?”
“不对,确切地说是你现在表达出来了。”
“哪儿有啊,我就是怕麻烦,干脆从上到下都统一色系,肯定错不了!”
我有点儿羡慕他们充实而单纯的生活,和我们单调却复杂的“监狱”生活全然不同。在这样一个生命中最有朝气光辉、最有活力的时候,我却在这样一片贫瘠的荒园里。我听着他们正规学校的课程安排,听她说着他们的课上到了哪里,只是听着都觉得很渴望。尽管思看上去和铁轨上那个小丫头不大一样了,但她仍然是无忧无虑的样子,她依然不会懂那一夜的星光。
她要离开的时候,我忽然想搂住她的肩膀,但是我终于还是放了下来。她完全没注意到我的动作,而我自己尴尬了。
后来,我和思就只有电话和微信的联系了。这种感觉就好像还有一些东西可以牵挂。我们的生活喧嚣而寂寞,这里不愁毕业,许多人都早已设计好自己的锦绣前程,他们骄傲的无忧无虑和思的相比完全是两回事。
直到有一天我刷朋友圈,忽然发现思还给昊点赞。我有些好奇,原来他是柔的追求者。
昊也算是家境殷实,只是在我们这样的学校,谈不上富有,顶多算个小康。不过他的生活跟那帮无忧无虑的精英们比也不落下风,除了不来上课,其他活动他一准儿参加。还有女朋友给他洗衣做饭,日子过得相当滋润。而我,在这种环境中也渐渐麻木了,上课开始睡觉,并且渐渐喜欢上这种半梦半醒的休息方式,因为这样不会做梦,我也不愿做梦。所以,我夜夜口吐烟圈、胡思乱想。而白天,像是参加一场场“意义非凡”的化装舞会,和昊还有他的朋友们嬉闹快活。
我们都用自己的方式度过了高中的第一年。
春节里含着情人节,昊之前也有喊过我参加他们的一些派对,我都婉言谢绝了,但这次我有点儿犹豫,因为他说思也会去。
我们是在美院门口集合的,思穿着一套卡其色的针织裙,底边用一圈粉色的心形图案点缀着;卡其色的高跟鞋,衬得她更加亭亭玉立;卡其色的针织包斜挎着落在腰下方,随着行走的姿态起伏;卡其色的发卡挑起两侧的秀发,清晰地张扬着青春的脸和光洁的脖。
昊说,今天来的这几个人都是单身,为了照顾我,他让思今天扮演我的女朋友,而柔则成了他今天的女朋友。他说这样的安排是为了让男士们均摊开销,而且大家都一起行动,思和柔姑且答应了下来。
后来,昊买了两朵玫瑰,红的给思,粉的给柔。我买了两只气球,紫的给思,粉的给柔。
再后来的日子,听说昊每天从学校高高的混凝土墙上的小小的圆窗户那儿溜出去,给柔送牛奶;又听说昊开始看什么文学著作以便跟柔交流;甚至听说昊开始背英语单词,只是为了让柔检查效果;他偶尔还请人帮忙做数学题,好像也是为了完成柔布置的任务。
我们高二的样子就定格在思送给昊的那副相框里。
大三的时候,昊在学校莫名其妙地离世了。我连忙第一时间给思打电话,她说:“你搞错了,今天是我生日,明天才是愚人节。”我说:“是的,我知道。”然后我听到电话那边传来了哭声。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我们校长先是没了踪影,老师们也纷纷离职。家里人在知道这件事情后开始到处联系其他学校,让我抓紧时间复读。
我就是在复读的那个雪天再次见到思鲜红的大衣,在那个生日的夏天见到思水蓝的裙,然后在那个中秋见到思洁白的艳丽。
第三章 小思
醒着做梦,睡着听歌
每个人都在热闹旋转,我却守在原地想到很多
自从我20岁的生日接到小北的电话,我的精神便开始恍惚。昊的离去,生命的脆弱,在我的世界中忽然体会得那么真切而残酷。我忽然成了学校的话题。那些面孔上的表情,深深地刻进了我的心底。
我依然幸福地笑着,但每每醒来都流着泪,不单单是对昊的怀念,更多的是对生存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悲哀。我失去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叫作希望;我也体会到一种我之前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感觉,叫作迷茫。
我知道我的学习成绩还好,我知道我的家境还好,可是会不会有一天,历经过这么多辛苦的我忽然间就消失了?每每想到这里,我就感到无比害怕,我想躲起来,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像鼹鼠一样偷偷地看着外面的世界。
有人告诉我,我应该是读“华科”“武大”的,我笑着道谢;有人告诉我,我可以随意挑一些学校,我笑着谢绝;有人告诉我,我不读大学会穷困潦倒,我笑着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