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源异流

作者: 马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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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和李白的诗,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诗经》和汉乐府诗的影响。明代陆时雍《诗镜总论》曾这样概括李白的诗:“太白《古风》八十二首,发源于汉魏,而托体于阮公。”“太白长于感兴,远于寄衷,本于十五《国风》为近。”至于曹操的诗,游国恩主编的《中国文学史》谈到这么一句:“曹操继承了‘国风’和‘小雅’的抒情传统,创造出一些动人的篇章,使四言诗再一次放出光彩。”游国恩主要就曹操的四言诗而言,当然,考察其五言乐府,其实也是如此。李诗对汉魏诗的继承,其中也不乏曹诗。但是,由于时代背景、个人的艺术秉性和人生经历等大不相同,注定李诗在艺术风格上要分道扬镳,走上与现实主义风格为主的曹诗不同的艺术道路—浪漫主义。我们比较一下曹操的《苦寒行》和李白的《蜀道难》,就不难发现这一现象。

曹操的《苦寒行》和李白的《蜀道难》都是文人创作的旧题乐府。《苦寒行》是一首叙事诗,为曹操于汉末建安年间北征高干时所作,记叙了行军之苦,抒发了诗人建功立业的思想情怀。《蜀道难》是一首抒情诗,大约是李白在唐天宝年间送友人入蜀时所作,重点写由秦入蜀时道路的艰难和蜀地形势的险要,其思想主题迄无定论,但对蜀地自然景物的赞美之情和蜀地自然形势险要的警戒之意却不言而喻。这两首诗所叙事件都是登山,内容上有许多相似之处。

为更明确起见,我们不妨先看下面的几组比较。第一组:

“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苦寒行》)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蜀道难》)

这一组诗句,都写山高路险。在用词上,曹诗显得直接而简捷,登山用“艰”,山高用“巍巍”,而李诗呢?关于山之高,接连用了“危”和“高”两个词语,不避重复。不仅如此,李诗还使用夸张手法,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进一步突出人强烈的主观感受,并将高不可测的青天引入诗境,既强化了山之高,又给诗歌营造了恢宏、瑰丽的境界,开拓了诗歌的意境,充分显示了浪漫主义诗歌无边无际的遐思精神。接下来我们看第二组比较:

“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苦寒行》)

“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蜀道难》)

第二组诗句,都写路险行难。《苦寒行》单写眼前,简洁明了,倍显苍凉之感;《蜀道难》则诗思驰骋数万年,纵横几千里,真乃天马行空,打破了时空限制,非仙人之思莫属。第三组:

“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苦寒行》)

“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蜀道难)》

第三组诗句,都写环境萧瑟荒寂,而且都从听觉上突出了一个“悲”字,影响与继承的痕迹较为明显。可见,从主客观两方面再现悲凉之境,两位诗人不谋而合。尤其是后者李诗,即使想避开借鉴之嫌,看来也难以割爱,既然难以割舍,那就只能超越。于是,李白想到了旁敲侧击,由木及鸟,由山及月,由可见及不可见。第四组:

“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苦寒行》)

“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蜀道难》)

第四组诗句,都写“长叹息”的情景。曹操说“延颈”(伸长脖子望远),李白则说“扪参历井”(山势高峻,可以触摸到参、井两星宿),既有借鉴,又有变化。第五组:

“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苦寒行》)

“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蜀道难》)

至于第五组诗句,是抒情议论,均反映行人畏葸不前的心理感受。

除这几组局部诗句之外,在整体内容上,两首诗都写到了登山,写山高路险,以及行途艰难和由此产生的感叹。遣词造句上,写山之高,一为“巍巍”,一为“危”“高”;写路之险,一为“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一为“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写环境之险,一为“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一为“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可以看出,两诗写环境都用了从旁烘托的方法。在章法布局方面,两诗首尾都安排了抒情,而且都是感叹,首尾圆合,章法谨严。此外,两首诗都充分认识到了细节描写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性,典型的如第四组和第五组等细节描写,简约而含蓄。

虽然两诗有如此之多的相似性,可风格迥异,即分别表现为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这两大诗风。曹操的诗歌现存二十二首,全部为乐府诗,可以说,曹操最为直接地继承了《诗经》和汉乐府诗的现实主义传统。李白的诗,尽管源自《诗经》和汉魏诗,但由于时代原因和个人的艺术秉性等与之大相径庭,李诗最终还是分道扬镳,走上了浪漫主义的诗歌道路。李诗流变为浪漫主义诗歌,是在继承中发展。我们可以从三个方面探讨两首诗不同的艺术风格。

一、思想内容

《苦寒行》是一首乐府诗,直接继承了汉乐府诗民歌“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现实主义传统。诗中写行路难全是实写,如道路崎岖,车轮摧毁,猛兽威胁,寒风大雪,日暮途穷,人困马乏。正因如此,曹操难免内心怫郁,思欲东归,中路徘徊。遭遇艰难险阻,他内心产生如此波动,实乃情理之中事,可他丝毫不加掩饰,之后还详尽描写了解决困难的一系列具体的细节,如伐木取火、斫冰而食等。可以说,诗中全方位地写了征途的艰难险阻,完全是实录。钟嵘《诗品》说“曹公古直”,本诗的选材,就表现了这一特征。抒情以真景真事为基础,因而不论是“叹息”,还是“怫郁”,也不论是“思东归”,还是“悲《东山》”,都真切动人。征戍之苦,笼罩全篇,但哀而不伤。作为军中统帅,诗人必须正视现实,正视困难,然后才能勇于克服困难,彰显积极向上的“建安精神”。只有充分认识困难,才能激发伟大之志—“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东山》,《诗经》篇名,为周公东征归途中思念家乡而作)。联系“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短歌行》)来看,显然含有以周公自许,统一天下之意。与众多建安诗人一样,曹操也生活在东汉末年这个动乱的社会时代,社会动荡,生民离乱,致使有抱负的政治家都想建功立业,渴望天下太平。在实现这一愿望的过程中,他们难免感叹世道艰难。面对社会的混乱,身负平定天下的使命,使他难以超脱飘逸,正可谓“悠悠使我哀”。这种感情表现在诗中,便是古直悲凉的格调,回荡其中的一股沉郁之气。钟嵘《诗品》指出,曹操“颇有悲凉之句”,余冠英也在《三曹诗选(前言)》中说:“曹操的悲慨就是所谓烈士的悲心吧?本来一个上升阶层作家的慷慨悲歌和没落阶层的感伤是大相异趣的。”也就是说,曹诗的“悲凉”,是哀而不伤,悲凉之中略带慷慨,骨子里是积极向上的精神。

《蜀道难》也用了叙事和描写,但是,其中叙事已降到了其次,重点凭借丰富的景物描写来抒发强烈的感情,运用夸张、想象等艺术表现手法,烘托一个“险”字。因此,格调上显得飘逸奔放,浪漫主义气息非常浓厚。《蜀道难》也写行路难,写路途艰险,但从始至终留给人的印象,总是那么遥远,那么缥缈,似乎梦境中一般,甚至让人觉得高山蜀道在诗人心目中只是景物,诗人明显带有旁观欣赏的意思。蜀道虽然高峻艰难,可诗人并没有将它作为心理包袱,因为他并非要决心翻越。这就是说,诗中描写的情景,想象的成分居多。如第一段提到蜀帝开国,五丁开山,这是历史,但却是传说中的历史。六龙回日也属神话,“扪参历井仰胁息”的登山情景,也似神游一般。说到这里,我们不能不联想到李白的另一首写登山的诗—《古风·其十九》,其中写道:“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诗中纯粹不说登上莲花山,而是说一下子就到了山顶,与明星遥相呼应,凌空而游。这是何等超脱,何等飘逸。人们将李白称为诗仙,真是恰如其分。即使写当时的安史之乱,李诗也是“府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对安史之乱作如此的轻描淡写,也只有李白才能做到。相比之下,曹操的《苦寒行》写得何等老实。这充分说明,曹操就是为写登山之艰而写,写登山之艰是目的,故详写、实写。而李白的《蜀道难》,写行路之艰是手段,故略写、虚写。《蜀道难》所表现的某些思想与曹操渴望建功立业的思想大不相同—“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虽然还没有像《梦游天姥吟留别》那样明确表示对权贵的蔑视,但对仕途之险,不能不说已心有警觉。因此,诗人追求个人内在潜力的表现,摒弃平庸的物欲享受,追求永恒的精神财富,并希望与日月同辉。诗人置身现实又企图超越现实,用全部的心血和生命来浇灌理想之花。虽然如此,诗人却始终根植于现实的土壤之中,翘首蓝天。因此,诗人以一声穿越长空的长叹开始,然后以高度概括的语言展开叙述和描写,由古及今,由上到下,由面及点,动静结合,视听相辅,展示了一系列惊险场景。它暗示人们,既有风光无限,但也有险象丛生。一路铺垫之后,诗人再次发出感叹。关于本诗的思想,明人胡震亨、顾炎武认为“别无寓意”。但我们不难感受到艰险的蜀道与诗人坎坷的仕途何其相似,我们不得不说这从客观上反映了诗人怀才不遇的愤懑。

二、语言及句式

在诗歌形式上,《苦寒行》为五言诗,中间只有两次换韵,形式整齐。作为文人五言诗,直接继承了汉乐府民歌五言诗的痕迹,谨饬严整的五言句式与曹诗古直悲慨的思想感情达到了高度的一致。当然,曹操也有杂言诗,如《对酒》一诗,不过其风格亦属于古朴的一种。《蜀道难》在主要用七言的基础上,还运用了杂言,杂言的形式显得清新自然、活泼奔放,可谓不拘一格,非常适宜于李白豪放不羁的个性,适宜于表现飘逸豪放的艺术特质。也就是说,李白在继承汉魏乐府诗的某些特点时还用了大量散文化诗句,字数从三言、四言、五言、七言,直到十一言,参差错落、长短不齐,形成极为奔放的语言风格。诗的用韵也突破了梁陈时代旧作一韵到底的程式,后面描写蜀中险要环境,一连三换韵脚极尽变化之能事。所以殷璠编《河岳英灵集》称此诗“奇之又奇,自骚人以还,鲜有此体调”。

在语言运用方面,同样是写山势的高峻,《苦寒行》只用了“巍巍”一词高度概括,《蜀道难》除了用“危”一词概括之外,还有更多的描写,如用“崔嵬”“峥嵘”等词,甚至于用“扪参历井”“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连峰去天不盈尺”等一系列夸张。写山路崎岖,《苦寒行》只用了“诘屈”一词,《蜀道难》则有着较多的描写:“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这些描写还用了衬托或夸张等修辞。所以,从语言上而言,曹诗多用平常语,朴实直白,毫不矫饰。用叶嘉莹评论曹操的《度关山》和《对酒》这两首诗的话说,就是“真的非常朴实……文辞上一点儿也不追求华美,句子并不漂亮,声音也不美丽”。相比之下,李诗则显得辞采富丽,修饰绚烂,不拘一格。

三、章法结构

值得一提的是,曹操《苦寒行》的开头为:“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李白《蜀道难》也有类似的开头:“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不难看出,李诗就借鉴了曹诗的开篇方法。两首诗都以强烈的感叹开篇,分别以“艰”和“难”两字抒发感叹之情,且伴之以感叹词,一开始为全诗奠定了感叹的感情基调;分别以“巍巍”和“危”两个词语,高度概括并突出山势之高峻,可谓一字立骨,纵贯全篇。不过,李诗除开篇感叹之外,还于诗中多次间隔反复,产生了一唱三叹的艺术功效。在继承曹诗的基础上,李诗又有所发展,大胆创新。当然,这也取决于它的浪漫主义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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