巾帼傲骨:从闺秀词看顾贞立的女性主体意识

作者: 柳佳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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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清初女词人顾贞立,原名文婉,字碧汾,自号避秦人,顾贞观之姊,文学世家。诗书望族的家庭环境赋予了顾贞立诗词上的天赋和造诣,同时也造就了她对于自我文才上的自信甚至孤傲的性格。顾贞立著有《餐霞子集》(已佚)和《栖香阁词》(二卷),《栖香阁词》(二卷)收录在《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中。顾贞立在笄礼后嫁同邑名家的侯晋为妻,但其夫才华平庸,科举失第,后家境贫困,为生计奔波他乡。

词在清代又复中兴,且清代女性词坛更是发展至盛。清初的女性词坛“清丽者多,雄壮者少。藻思绵细者多,襟怀旷达这少”,而顾贞立的作品在其中确属“异类”,她的词作流露出不同于婉约派女子的独特豪情与傲气。李文媛在《〈栖香阁〉序》中对其词集的描述可见顾贞立词的非凡气概和艺术魅力:

今吾观梁溪节母顾太夫人文婉氏《栖香阁词》,而知巾帼亦有英雄,脂粉无惭记传也。

诗词是古人表达内心所思所想的途径,尤其是对于封建社会的女子来说,这是她们寄托内心的唯一途径。而顾贞立通过词作讲述内心世界的同时,还表达了对于两性角色地位的认识,是当时少有的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者。“女性主体意识”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由西方传入中国,是相对男性主体意识存在的,具有一定的女权主义思想,但随着时代的演变和国情的差异,其内涵也有一定变化。现代学术界对于女性主体意识有多种解释,笔者综合前贤论著,并结合顾贞立的生活背景和对其词作的理解,将其女性主体意识定义为:从顾贞立的词作文本出发,根据其笔下塑造的女性形象,分析其作品中有别于清初女性词坛普遍的闺秀词书写特色,感受她孤傲不羁的情感表达;同时,从顾贞立的词中分析她在古代封建制度下独特的主体意识,在其对于封建礼教传统的否定和厌弃中体会属于她的女性主体意识。

前贤已有关于顾贞立的生平或是其《栖香阁词》等方面的探究,对我国明清女性文坛的研究做出贡献。但前人的部分论述因研究范围过大,对于顾贞立词作中女性主体意识的针对性不够突出。因此,本文从顾贞立的闺秀词出发,以文本为本,以顾贞立闺秀词中的女性形象和其闺秀词的书写特点为切入口,感受顾贞立词作的独特魅力和其中所体现的封建社会女性的内心世界,并挖掘和剖析其诗词背后的女性主体意识。

一、顾贞立笔下的女性形象

我国古代文学史中有众多作品都以刻画女性形象为主体内容,尤其是诗词,但这些作品多为男子所作,虽有耐人寻味的经典之作,但始终以男性视角出发。清代词作是我国词坛的中兴时期,出现了大量女性词人和带有女性特色的作品。而顾贞立则是当初词坛的突出人物,郭麐在《灵芬馆词话》中称其“语带风云,气含骚雅,殊不似巾帼中人,作者亦奇女子也”。顾贞立的词作中塑造了潇洒悠闲的少女、幽怨孤愤的妇人、平和苍老的老妪等多种女性形象,以抒发女性内心的独特情感。

(一)潇洒悠闲的少女形象

顾贞立塑造的潇洒悠闲的少女形象这一类的词作清新明快、轻松活泼。在我国古代封建礼教严森,女子常日守在自己的闺房之中,少有机会与外界接触,当时的女性文人多以闺阁生活作为自己作品的内容。而顾贞立的词却并非如此,不局限于单调的闺中日常,她笔下的少女也因此多了一份独属女儿家的活泼可爱。在《望江南》(八首)中,就通过不同的场景描绘出少女多面的立体性格,以下选取了五首为例:

其六

东亭好,青盖绿阴圆。元览楼前题白雪,三馀阁上驻婵娟。一望似神仙。

其八

东亭好,最忆是花朝。破寂自倾鹦鹉盏,拈题先得美人蕉。阁倚凤凰箫。

其九

东亭好,无事掩深闺。痛饮长歌红烛夜,沉香小像曲屏西。何处不堪题。

其十

东亭好,梅子乍圆时。璧玉邻家催斗草,青溪小妹解弹棋。吟就护兰诗。

其十一

东亭好,石榻对茶烟。丹桂香飘金粟岭,碧梧阴覆卧雪轩。斗韵与飞笺。

女子在元览楼前题词作乐,远望三余阁上伫立着的女子如同神仙一般美好;闲暇时与邻家女伴斗草、对弈、吟诗解闷;在金桂飘香之时煮茶对饮,填词斗韵。可见女子平日的生活轻松悠闲、情趣高雅,但同时也不失活泼甚至带有些许男子般的豪气。在春光大好时独自饮酒作诗,甚至在无聊之夜“痛饮长歌”来消遣时光,足以见少女豪爽和真性情的一面。

(二)幽怨孤愤的妇人形象

顾贞立笔下的妇人形象可用“幽怨孤愤”四字概括,女子在词句中倾诉婚后生活的凄凉与内心压抑的痛恨,给人带来满目伤感和悲愤。在《满江红·代人记事》中,词人通过他人的事例表达自己的情感。尽管是旧日往事,但回想时心中仍满是怨恨,身边的景物还如旧时模样,但无奈今日“曲终人远”,心中的伤痛难以消散,“似香消、一缕又重燃,丝难剪”,希望“重来愿作梁间燕”。在顾贞立笔下往往难以看到伉俪情深的柔情,却往往表达出寥落凄凉的闺怨,在其最负盛名的代表作《满江红·楚黄署中闻警》中便体现得淋漓尽致。

仆本恨人,那禁得、悲哉秋气。恰又是、将归送别,登山临水。一派角声烟霭外,数行雁字波光里。试凭高、觅取旧妆楼,谁同倚。

乡梦远,书迢递。人半载,辞家矣。叹吴头楚尾,悠然孤寄。江上空怜商女曲,闺中漫洒神州泪。算缟綦,何必让男儿,天应忌。

女子自认本就是个心中有恨之人,禁不住“悲哉秋气”的感染,更何况恰逢“登山临水”的送别时刻。登临高处试寻旧日闺楼,然而家乡甚远,离家已久。独寄他乡的孤独苦闷,加上国家“一派角声”、烽烟四起,命运堪忧,江上有商女凄凉的歌声,闺中也有女子在落泪感伤,不禁宣泄心中的感慨和愤恨,责问“算缟綦,何必让男儿,天应忌”。

(三)平和苍凉的老妪形象

顾贞立塑造的第三种形象是芳华已逝的老妪,尝遍人生五味,历经时光磨炼后,心态逐渐平和,却也带有一丝沧桑。

除夕迎春,春朝岁旦,百年难遇今年。瑶枝琼树,光映满堂前。无奈风鬟雨鬓,何心去、剪胜争妍。思前事、雪堂分韵,黛笔拂云笺。

围炉帘半捲,裁冰煮雪,绣坐香眠。正繁华时节,月媚花娟。多少悲欢冷暖,黄粱熟、一笑茫然。今惟有、闲身尚在,子孝与孙贤。

在这首《满庭芳·乙丑元旦立春》中,正值除旧迎新时分,家中一派热闹景象,只可惜年老的妇人无心打扮自己,头发散乱,一副邋遢模样,围炉裁冰煮雪,回想起过去画着精致的妆容在迎春时和友人相约赋诗,时隔多年,历经繁华,而今只盼“子孝孙贤”。老妪一句“多少悲欢冷暖,黄粱熟、一笑茫然”的感慨,语气安详豁达,却又蕴含着无奈与失落。对比年轻时“算缟綦,何必让男儿,天应忌”的呐喊,可见女子在经过青春韶华之后,磨润了棱角,心中的郁愤也已变为平和隐忍。

二、顾贞立的闺秀词书写

我国古代的诗词有着“诗庄词媚”的传统特点,清初女性词人的作品更是以温婉含蓄为主,而顾贞立则如同一朵异葩,“以其力大思深的内蕴与劲爽苍凉的品貌,而翘然独立于繁红丽绿的清初女性词坛上”。细读顾贞立的作品,其词有着个性鲜明的书写特点,她通过直接有力的抒情方式、豪迈旷达的写作风格以及细腻精巧的用语,创造了她自己的闺秀词世界。

(一)直接有力的抒情

在社会地位、生活环境、文化教育以及性别本身的差异影响下,女性作家的作品往往委婉含蓄、温柔纤细,而顾贞立却擅于用强烈有力的文字直述其情。例如,《百字令》一词中,顾贞立强烈直接地倾诉内心的悲凉与愁苦:

云昏雨暗,问天公那得,许多愁绪。应是琐窗无限泪,化作千丝万缕。病骨虽存,柔肠难续,身世真无味。先离烦恼,被人又早占去。

犹记药碗茶烟,去年今日,相对伤羁旅。回首妆台秋色里,忆著故园花媚。白发衰翁,红颜少妇,一别十年矣。问古今来,更谁遭际如此。

全词从上阕的“许多愁绪”“无限泪”“真无味”“烦恼”句句说愁,到下阕的对“去年今日”“妆台秋色”“故园花媚”和“白发衰翁”“红颜少妇”的声声思念,从首句的“问天公”到尾句的“问古今”,词人没有构造绝佳的情境,也没有发人深思的内涵,只将心中悲愁之意全然倾诉,一气呵成。

除了表达愁苦之心外,顾贞立在展现其激切之意、苍凉之意等其他情感时也喜用这种直接有力的抒情方式。

(二)豪迈旷达的风格

顾贞立的词作中少见华丽的辞藻和美艳的色彩,甚至连征事用典一类的手法也鲜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用不加雕琢的语言,浅浅勾画,看似轻描淡写,却给人阔达深沉的感受。

弱絮轻尘,空花幻影,分明身世虚舟。笑孤云野鹤,何事淹留。回忆从前似梦,无端别、业海市蜃楼。如今似,槿花临暮,燕子清秋。

休休。韶华去也,便琼花难耐,风散云流。多少朱颜绿鬓,空耽误、粉怨脂愁。何须问、唐宫汉苑,终属沉浮。

正如这曲《满庭芳》,顾贞立在上阕中连续用了多个意象—“弱絮轻尘”“空花幻影”“虚舟”“孤云野鹤”“海市蜃楼”“槿花临暮”“燕子清秋”等。上述一切事物无一例外都气势磅礴,同时也都具有虚无缥缈的特质,而这也正象征着顾贞立内心虚幻的“梦”。在历经悲欢沧桑以后回忆从前,感叹人的一生空虚似梦。尾句更是将生命所思投射至“唐宫汉苑”的历史时空,发出深沉有力的感叹。这足以见证顾贞立词作中豪迈旷达的“男子气魄”。

(三)细腻精巧的用语

虽然顾贞立的作品素来因孤傲、劲爽为人称道,但也有细腻精秀之笔流传于世,其《天仙子·十影》就是造语工致、才思灵动的经典代表作之一。顾贞立的这组词,句句含“影”,每首词由十个“影”字符串连,且各物之“影”各有其味,花之影恬静、孤鸿之影苍凉、树林之影清疏、月之影凄凉等等,各具韵致,甚是有趣,而顾贞立也因此在闺阁词人获得“张三影”的赞称。

三、顾贞立的女性主体意识

封建社会的女性生活平淡无趣、社会地位卑微被动,难以全面拴住女性的注意力,满足其心理需求。因此,明清之际的女性已经逐渐对男性生活产生羡慕与追求,对闺阁外的世界充满好奇与向往。而这也反映出明清时期的女性开始正视自身所处的社会地位,对于男女之间的社会角色差异产生怀疑和否定,而这种对于两性角色地位的认识正是女性自我意识的体现。但这种具有主体意识的女性在封建时期实属少见,明末清初以顾贞立、柳如是、李因等人为代表。

顾贞立孤傲的性格使她不甘也不愿整日以泪洗面、自怨自艾,于是她突破了传统女性诗词的温婉含蓄,以强烈直接的方式宣泄内心的痛恨与愤懑,以激切直白的语言对社会发出诘责。而顾贞立超卓的才华与心志也使她在不幸的婚姻中认识、感悟到两性角色地位的差异性及其不合理性,于是傲爽的性格让她大胆地对社会制度提出质疑,同时她也毫不掩饰地肯定自我的才情,不愿与他人同流为伍,展现出“巾帼不让须眉”的非凡自信。顾贞立在词作中通过其不凡的心性、对于封建婚姻的不满以及心怀天下的远大抱负三个层面传达出她的女性主体意识。

(一)个人之不凡心性

我国古代传统女性遵从礼教,自幼学习女红,喜为悦己者容。而顾贞立的不凡心性首先就表现在她对于传统闺阁生活的否定和厌弃。她排斥针线、刺绣一类的女红,正如其《天仙子》中所写的“抛残彩线与金针,消受个、等身万卷”以及在《沁园春》中坦言“怕向针神称弟子,但通国闺娃受教来”。同时,顾贞立也不喜爱用胭脂水粉来妆扮自己:“坠马啼妆,学不就、闺中模样。疏慵惯、嚼花吹叶,粉抛脂漾。”

掠鬓梳鬟,弓鞋宰袖,不惯从来。但经营料理,茶铛茗盏,亲供洒扫,职分当该。还谢天公深有意,便生就粗疏丘壑才。将衰矣,斜阳日影,短景频催。

闲身不妨多病,且凭他、废苑荒台。伴香浓琴静,百城南面,青编满架,湘轴成堆。一缕茶烟与芋煮,只数点秋花手自栽。都休也,蝇头蜗角,于我何哉。

在这曲《沁园春》中,顾贞立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对于传统闺阁生活的厌弃,自言“粗疏”,实则是对那些庸脂俗粉的轻视和否定。另一方面,顾贞立也展现了对于诗书的热爱,愿“青编满架,湘轴成堆”,并且对自己的文采充满自信,生来便具“丘壑才”。在《满江红·赠薛夫人》其二中的“望去画楼烟树远,飞来险韵惊人句。算词坛、端合让裙钗,低头矣”一句,更是可以看出顾贞立超凡的自信和自负,她对于傲视词坛、无视传统礼教的大胆和气魄在当时的男子中也甚是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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