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绵长照归人
作者: 李畅
时光这个铁面无私的监视者,对冬日却格外温柔,像是按下了暂停键。冬雪把光阴熬成酒,任贪杯的月亮一饮而尽,而后又不小心打落酒坛,闲散的酒香也落入人间。
循着这香,我向漫天飞雪要了一壶酒。
携一卷书,借一片清冷月色,踏着咯吱作响的雪地,将清风揽入怀中,去山间访友。
夜的山林,万物俱寂,沁凉如水。月光吐露出无声的秘密。山路曲折,我拄杖缓步而行,并不计算时间,只因冬夜漫长,吾心悠闲自在。忽有一飞鸟掠过树梢,像是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泛起阵阵涟漪,打碎了夜的寂静。许是失群的孤鸟,孑然一身在梦中偶然惊醒,为失去伙伴而暗自嗟讶;又或是孤傲之鸟,拣尽遒健的寒枝却不肯栖,所到之处,只留几片枯叶缓缓而下,随它一起融入无边的月色里。
我停下脚步小憩片刻,饮一口酒,遥望倏忽而去的飞鸟,想起了你。若你在,定要将这飞鸟打趣一番。而此刻,你是依偎于红泥火炉旁打盹儿,还是在斑驳月影中独酌吟诗,抑或是消磨时光,静候窗外好雪染窗,静待寒梅暗香浮动?想必你屋前的雪与梅花绕于楹檐,已分不清哪是雪哪是梅了吧?
那年,也是大雪纷飞的一天,你与邻里亲友冒着严寒,以茅草为瓦,刈草为席,在田地的高岗上建了处居所,虽简单矮小,但你在四壁寥寥数笔绘出清雅洁白的雪花和潇洒的雪景,竟也使草屋别有一番古朴雅致之趣,颇有魏晋贤士之风。
旁人的屋,无论奢华与否,都不过是遮风避雨之所。可这不起眼的雪堂对你来说,遮蔽的却是纷繁的杂念,是心灵的雨雪霏霏,是外界如针芒般的诽谤。这雪堂,让身如一叶孤舟的你在寒雨连绵的愁苦时光里逾越心墙,渐渐对往事释怀,能够笑看世事坎坷。
你说:“陶渊明赋《归去来》,有其词而无其声。余治东坡,筑雪堂于上。”你仰慕陶潜,于是躬耕于东坡,晨曦而出,戴月而归,在堂前栽柳种梅,看潺潺溪水流过暗谷,观草木之欣荣葱茏。
布衣素食有何惧,草屋几间有何陋。在随缘自适的人眼里,竹杖芒鞋都能比汗血宝马更快、更自由,破旧蓑衣都比锦绣服饰更能抵挡住纷纷烟雨,你亦是如此。比起机巧变诈的官场纷争地,绕屋的瓜果悦心悦目,农事的劳累、泥土的清香更能使你内心踏实。虽未能直接与陶潜饮菊花酒,于夕阳散乱时分清谈,但我猜你已经与心中的陶潜有过无数次的对话了吧?日子虽清淡,但人间至味是清欢,倒也安逸自在,有三两个不嫌陋室之陋的好友时来拜访,一派悠然自得之态。
山路崎岖难行,我走走停停,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隐约看到那微微翘起的小屋四角。凝眸深望,有一清瘦人影负手行吟,虽瘦却丰神俊朗,有疏宕萧散之气,毫无颓废之感。
我笑着想,你变了,又像没变。虽举手投足间尽显时光打磨下的温润如玉,但少年心性依旧未改,依旧干净、柔软、深情。月色入户,你终究还是不舍得辜负这空明澄澈的美景。我猜,此时尘世的喧嚣已与你无关,你已羽化成仙,神游月宫,栖于清桂之下。
既然如此,我就暂立雪中,折一枝寒梅,让凉风送来的暗香拂去我身心的风尘,等绵长的月光照你而归时,为你案上的瓷瓶添一枝寒香清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