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

作者: 冬梅

念念0

姑 嫂

“咳、咳、咳……呸……咳、咳、咳……呸。”舅姥姥咳了老半天,拿起个大茶缸子,张口把痰吐在里面。她是齁巴,就是气管炎,我姥姥也是齁巴。她们说,都是年轻时候被自个儿男人气的。

舅姥姥家就在姥姥家后院,她是姥姥的嫂子,她们的男人早早就没有了。这姑嫂二人,前后院一块儿住了几十年。一人拉扯一大帮儿女,到老了,又都享到了儿子和闺女的福。

从前的事,谁也没看见什么样,若说知道一点,都是姥姥碎嘴子的时候,嘟囔出来的。

有时候,大白天的,没事情做,我和姥姥坐在炕上,她用碎布拼拼凑凑缝坐垫,缝累了,就讲她年轻时候的事儿:“我呀,可怜着呢!八岁没妈,十四岁没爹,落在哥哥、嫂子手里。”我问她:“那你妈呢?”“死了呗!她身上来了(月经)就不走,躺炕上半年。那天后院柴垛一场大火,烧了半个家,她一股火上来,就窝囊死了。”我叹了口气:“你和我一样,都没有妈!”她可不兴我这样误解我妈,她一着急就气喘:“你可不是没有妈,你妈在城里好好的呢。别没良心,每个月,那大苹果,是谁给你捎来的?小没良心的!”

她喘起来,非得找茶碱片顶一顶,那么长一帘茶碱片,她就压在炕席底下。

她喘完了,接着嘟囔:“我那嫂子,你舅姥姥,年轻时,可没少给我气受。”我问她:“咋给你气受的?”“才十四,就叫我做饭、洗衣服、喂猪,喂鸡,带孩子,除了下地干活,啥都得干,没爹没娘的孩子,谁疼呢!”

她讲的事情,按理应该很痛苦,可她的语气和表情,又像说着玩似的,好像无论一件再怎么痛的事,时间长了,都能当玩笑讲了。

我问她:“那你怎么不恨她?”她说:“咋不恨,恨起来,我都不想理你舅姥姥!”我说:“你骗人!你恨她,还天天上她家和那些老太太看小牌!”她说:“看小牌,也恨她!”

我不听她的了,从二舅妈的抽屉里翻出几块粉红色崭新的枕巾,系在腰上,蒙在头上,扭秧歌玩。扭得欢了,把枕巾踩在地上,踩得脏兮兮的,我又塞回抽屉里去了。中午,舅妈回家,发现了脏枕巾,生气了,就说我:“小老婆,净能祸害人!”姥姥生气了,拉着我,抬腿就走,往后院去,上舅姥姥家。

到了舅姥姥家,她往炕头上一坐,就气。舅姥姥又是“咳咳咳……呸”,吐完了,就说她:“齁巴不能生气,越生气越齁巴。”

这时候,舅姥姥的大儿媳妇,笑眯眯地走过来,问她:“老姑,不生气了,中午,我给你包酸菜馅大菜干粮吃!”姥姥对舅姥姥说:“你看你多有福,同样是媳妇儿,你家老大媳妇,从来不敢给你甩脸子看。”舅姥姥就笑她:“你呀,活一百岁,也是个急脾气,说来就来。”姥姥说:“咋的?我生气了,还不兴回娘家呀?到多大岁数,有你在,我也把这当娘家。”舅姥姥伸出干巴巴的手指点着姥姥:“小媳妇儿呀,一生气就回娘家!”

天晚了,姥姥也不回家,舅姥姥家的大儿媳妇又要张罗着做晚饭了。我二舅妈,怕我二舅回来说她,就心虚了,她搭讪着,也来了,一见门,就叫:“妈,我包了饺子,回家吃饭吧!”舅姥姥也赶紧说:“你二媳妇给你包饺子,我可不敢留你喽。”

姥姥也就顺着这个劲儿,拉上我,回家去了。

过不了几天,大天白日,她没事的时候,又会嘟囔着:“没爹没娘的孩子,谁疼呢,受了嫂子多少气谁知道呢……”

但是,等哪天,当她和儿女、儿媳赌气,抬腿就又上后院,到舅姥姥家去,说:“我不把这儿当娘家,把哪儿当娘家呢?”

洞 房

大石头哥,是舅姥姥的大孙子,小时候老是生病,取个贱名,图个好养活,什么最不值钱,就取什么名字,后来就取名叫大石头。

那一年三月,大石头哥定了亲,六月就盖了房,八月过了小礼,单等十月娶新媳妇过门了。

红砖青瓦的新房里什么都齐全了,新做的被褥,整整齐齐地码在炕柜上,枕头绣一个鸳鸯戏水,被褥缝一面金凤朝阳,门上挂一幅百年好合。炕上铺着新席,地上镶着新砖,灶上坐着新锅,院里堆着新柴。一对新人的好日子,眼看着就在眼前了。

就在这个时候,出事了。

大石头哥本来在手工业作坊里做事,兢兢业业,踏踏实实,人见人夸。可是,有一天,作坊里发现丢了三块钱。

三块钱不是小数目,干一个月也不过十块钱。于是,人们开始追查。查来查去,就查到大石头哥头上了。到最后,大家一致断定,是大石头偷了这三块钱。

作坊师傅,把大石头关在小黑屋子里盘问。从早上到晌午,从晌午到傍黑,一直问到了半夜里,也没问出个究竟。

作坊师傅急眼了,不叫大石头回家,不叫给他饭吃,不叫给他水喝。大石头开始一直在喊叫,叫屈,叫冤,叫得声嘶力竭了,渐渐就没了动静。家里因为他一夜没回,就寻到作坊来,一看大石头被关了起来,就不让劲了,一来二去,家里人和作坊里的徒弟们就打了起来。等他们打累了,才想起来,大石头一天一夜没吃没喝了,放出来一看,大石头缩在墙角,正抽着风呢。

从那以后,好好一个大石头哥,就得了抽风病。三块钱和人们的谣言,就把好好一个人给毁了。

大石头天天站在街上,穿着本来预备结婚穿的蓝衣裳,头上戴着蓝帽子,就像马上要当新郎官一样,时而清醒,时而疯癫,时而沉默,时而狂乱。

定下的姑娘,倒也没有那样心狠,也张罗着要给大石头看病。可是,在缺医少药的农村,一个身强力壮的人都说没就没,谁还会在意一个背着小偷名声的疯子呢。慢慢地,那姑娘就不再来了,半年后,她又寻到好人家远远地嫁了。

还有谁管这可怜的大石头哥呢!那间新房,因为不吉利,没人愿意住,归大石头了。那是大石头永远没有入得进去的洞房!

大石头一个人日夜守着他的新房,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偶尔,在他清醒的时刻,小房子里会传出悠扬的口琴声,那声音凄美又欢欣。淘气的孩子们听见,立即放下手中正飞舞的泥巴,驻足在窗外,静静地聆听。正路过扛着锄头的农人,也情不自禁地立住,享受片刻的安宁。出来搬柴烧饭的主妇,立在篱笆边上,忘记了抽柴草。所有经过的人,知道这个故事的,不知这个故事的,都情不自禁地聆听着。知道这个故事的,心里酸楚,叹息一声;不知道这个故事的,心里一软,忘了眼前的苦楚。

渐渐的,房子越来越旧,越来越下沉,像一个行将老去的人,直不起腰身了。大石头病得越来越重,一个人独自守着他的小屋,在他时而清楚,时而糊涂的意识里,却一直记着,那是他的洞房,里面有他的新媳妇儿。

煤 烟

大劈柴一个劲儿地往灶坑里扔,炕烧得烫屁股了,可北炕上的窗户,还是结着厚厚的冰花。

姥姥叫着:“二媳妇,弄盆炭火来吧。”

二舅妈找了一个破了洞的搪瓷脸盆子,扒拉了一堆炭火,还冒着烟,放在屋地中央。

傍黑的时候,姥姥迷迷糊糊地起不来了,她叫着:“让煤烟(一氧化碳)熏着了!”再一看我,干脆不动弹了。二舅妈打开了南北窗户通着风,左邻右舍都跑过来了,一群人围着醒不过来的我。

“这一冬,呛死好几个了。”有个招人烦的人说。

“让冷风吹一吹,不少都缓过来了。”有人赶紧安慰姥姥。

“这玩意儿可邪乎了,有的都装棺材了,还醒过来了呢。”

“只要没死透,就有救。”

一帮人,有用的没用的,一咋呼,我姥姥没了主意,号啕大哭起来:“姑娘蛋子呀,你要是有事,我也不能活了……”

后来,还是找来了大夫,人人都叫他“小迟子”,是村医。那时,他都四十多岁了,可全村老的少的,全都叫他小迟子。小迟子给我打了针,不长时间,我就醒了,开始呕吐,吐得到处都是。姥姥那么爱干净,这要在平时,准保又气得唠叨我。

一顿折腾,迟大夫问我:“你认得我是谁吗?”我说:“你是小迟子。”大伙都乐了。

姥姥紧着说:“好了就好,你想吃啥,姥给你整去。”

我说:“要吃酸菜心儿。”

二舅妈赶紧从结了冰碴儿的酸菜缸,捞出酸菜,扒了心儿送过来。

我说:“不许再把我妈捎来的大苹果锁箱子里了!”

姥姥赶紧说:“不锁了,让你一顿都造了。”

一屋子人,再也忍不住,哄堂大笑起来……

桲椤叶饼

转过年,春风一吹,大门上的红对子褪了色,一截枯树桩抽了新芽。鸡栏、猪圈、栅栏边,钻出绿茸茸的小草,猪食槽子、鸭食盆子里有了新采的灰灰菜、野苋菜、婆婆丁、水芹菜……

农历六月初六就在眼前了,女人们开始钻山采桲椤叶,要做桲椤叶饼啦。

姥姥家的房子是东西屋。西屋借给了杨家住着,两家共用一个外屋地。一家灶前一口锅,东一捆柴,西一捆柴,东边炒菜,西边也香。谁家做了好吃的,都盛了上尖一大碗,端过来,于是推让、道谢,唠上一阵子,唠得菜都凉了,还在唠着。

杨家姑娘,脸红扑扑的,爱搽胭粉。她坐在小炕桌前,对着镜子照,用烧黑了一头的柴火棍描眉,铁丝做的火钳子烧热了卷刘海。她妈气哼哼在外屋嘟囔:“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个愁。”

二舅妈早早就买了猪肥膘,炼了油,把油梭子(油渣)搁在高高的碗柜顶上,怕狗扒拉,怕馋嘴的孩子偷吃。桲椤叶采回来,又大又鲜,玉米面加淀粉,开水烫面。“咣咣咣”,菜板子上剁碎了豆角,和上油梭子拌馅,一片叶子摊一层面,做成一个饼子,一个饼子像一本书。

可杨家的女人,还没动手,山上就传来了消息。几个上山采桲椤叶的女人,在一棵桲椤树上,发现了吊死的杨家姑娘。

灵棚就搭在院子里,一样的有灵幡、火盆、供桌、棺材,一样的人来人往,吵嚷闹腾。死了人,却是热闹的。村里人都来了,几个女人哭红了眼,在一边小声议论。

“听说,她上吊前脱下了毛衣毛裤。”

“迷信讲话儿,穿了带毛的死,来世就托生成带毛的了。”

“这孩子,临死,也不糊涂啊。”

“为了啥呀,好好个大姑娘,都十八了。”

“听说,是搞对象,她妈不同意。”

“唉,傻呀,这个傻孩子啊。”

二舅妈把一盆桲椤叶饼放在供桌上说:“别饿着上路啊。”

天不亮,棺材就抬上山了。横死(非正常死亡)的人不吉利,不能进祖坟,可埋在哪儿呢?满山都是桲椤树(柞树),就埋在桲椤树底下吧!

春风年年吹来,桲椤树叶年年绿,可是,有一个和桲椤叶饼有关的故事,却是那么心酸……

桦皮村二姨

傍黑了,我玩累了,拉开姥姥家那道沉沉的木门往屋里跑。

我一骨碌就爬上了炕,连鞋都不脱,却看见桦皮村的二姨,正坐在炕沿上笑。她一笑起来,眼睛弯弯的,露出一嘴黑牙。

二姨是姥姥的外甥女,管姥姥叫老姨。她刚从桦皮村来,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翻出里面粉紫色的秋衣领子,脚上穿一双黄色的胶鞋。姥姥说,她们家上镇里,就这一套好行头,谁来谁穿。

二舅妈帮她把绑在背上的孩子往下解。那根不知用了几代的老式背带,绣的花都褪了色。那么长的绑带,绑得可结实,好不容易把孩子解下来。二舅妈心眼好,对亲戚认亲,谁来她都满招待。那孩子憋不住尿了二舅妈一身,二舅妈一边笑,一边拍着孩子开裆裤里露出来的小屁股说:“你是想看看我湿(实)交不湿(实)交(与人交往是不是实心实意),是不是,嗯?”

二姨拎着个柳条筐,里面放了些鸡蛋,用碎稻草盖着,还有一包她种的黄烟。她从兜里摸出个旱烟包,卷上一根旱烟点着了,老旱烟又呛又辣,把她的牙都染黑了。她说话爱咧着嘴儿,拖着长音儿,就像她慢吞吞的好性子:“老高一分钱也不给我,没招儿了,我攒几只鸡,上集卖了,还有我自个儿种的黄烟。两只脚走了几十里地,从中午走到这时候才到。”

炕烧得滋滋热,摆上一张用得发黑的炕桌,大饭盆先端上来,炖大豆腐,酱缸咸菜,都是农村饭菜。吃饭了,二舅妈特意给二姨盛了满满一碗大米饭。

姥姥气她软性子,不敢和男人硬气,但又可怜她,没了第一个丈夫,找了这个后男人尽受气。姥姥说:“管够了吃!常年啃苞米面大饼子,你们家那‘高小扣儿’,留着细粮卖钱,卖的钱啊,到不了你手吧?是不都给先头娘们儿生的孩子攒着呢?看你个没用的样儿,人家说,二房香,二房香,没看人家把你怎么香香。”二姨光知道咧个嘴乐,露出一嘴黑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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