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佛教授、骗子和耶稣的妻子
作者: 麦子
在罗马圣彼得广场高耸的托斯卡纳柱廊的对面,矗立着一座狭窄的建筑物,这座由圣奥古斯丁雕像守护的地方,成立于1970年,名为奥古斯丁亚努姆研究所。在一年中的绝大多数日子里,泛着大理石光泽的大厅里,来来往往的都是沉浸在教义、教会法思辨中的神学系学生。
不过,2012年9 月 18 日,这里举办了一场世俗聚会——国际科普特研究大会,这个4年一度的学术会议,吸引了来自 27 个国家的 300 多名学者。凯伦·金是哈佛大学霍利斯神学教授,她为此会议的发言精心准备了几个月。在会议议程单上,金教授论文的标题有些乏味——《新发现的科普特福音书片段》,这标题丝毫没有暗示其内容的轰动性和其对基督教世界的冲击。
温和而清澈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向4楼的会议室。戴着无框椭圆形眼镜、身穿宽松的黑色休闲裤和白色上衣的金,把灰白头发用发夹固定住,从丈夫旁边的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房间前面的讲台前站定。在她身后的墙上挂着一个普通的木制十字架。
金没有浪费时间,很快就说她找到了一张古老的纸莎草,上面用科普特文写着:耶稣对他们说:“我的妻子……” 下一行是“她将成为我的门徒”,2行之后是“我和她住在一起”。
这些文字散布在 14 行不完整的文本上,该如何解释它们似乎很有争议。但在金的分析中,耶稣所指的“妻子”可能是抹大拉的玛利亚,该片段表明耶稣似乎是在保护她免受某人的伤害,也许是一名男性门徒在指责她。
这段文字独一无二:这是现有的古代唯一一段描述耶稣已婚的文字。该文本所用的文字是古埃及科普特语,许多早期的基督教文本在三四世纪都被翻译成这种语言,当时的亚历山大和罗马都是基督教思想传播的中心。金认为该文本可能是耶稣受难后一个世纪左右用希腊语撰写的,然后在2个世纪后复制到了科普特语中。
如果把此作为历史中耶稣已婚的证据,似乎并不比丹·布朗 2003 年有争议的小说《达·芬奇密码》更有说服性。但这段文字似乎揭示了某些更微妙和更复杂的事情:一些早期的基督徒相信耶稣已婚,但依然遵循他的教义。
金给这段科普特文本起名为“耶稣妻子的福音”。她原本计划把这片纸莎草纸的图像投射到会议室的墙上,但她的笔记本电脑在航班上出了故障,她的论文和 PPT演示文稿都打不开了,于是她只能根据记忆重写了讲稿,所以在会上她请大家登陆哈佛大学的网站。这片纸莎草残片当时保存在哈佛神学院的图书馆里。

“即使是一小片纸莎草纸,”金最后说,“也能带来惊喜,有可能极大地丰富我们对古代基督教神学的想象和宗教实践的认知。”会议室里爆发出一片热烈的掌声。
重塑玛利亚的形象
几乎就在金开始讲话的那一刻,哈佛大学发布了一份相关的新闻稿,“耶稣妻子的福音”轰动了世界。各界人士对此反应不一,冲突不断。美国漫画家斯蒂芬·科尔伯特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他开玩笑地表示担心忏悔是否会保密:“他会告诉她的。因为,你知道婚姻中是不能有秘密的。”梵蒂冈的一位发言人说:“这一小块纸莎草纸……不会改变教会的任何立场,教会建立在耶稣独身的传统之上。” 一周后,梵蒂冈的报纸称这片纸莎草纸是“赝品”。学者们仔细查看了残片的图像后,第二天的科普特会议上,一些学者就其大小、笔迹和语法,对真实性提出了严重质疑。
哈佛神学院的安多佛大楼靠近一条安静的街道,距离熙熙攘攘的哈佛广场约 15 分钟步行路程,金教授的办公室就在这里。她在其办公室接受记者的采访,展示了那片撼动基督教世界的纸莎草残片:被压在两块有机玻璃板之间,大约有一张名片大小,蜜色,两面都用褪色的黑色字书写。当她把纸莎草纸举到办公室的拱形窗前时,阳光从枯萎的植物纤维中渗出。“它的状态非常好,”她说,“1600年后的我不会看起来这么好。”
时年58 岁的金于 1997 年从西方学院来到哈佛大学,2009 年,神学院授予她霍利斯教授的称号,这个拥有 288 年历史的职位,此前从未有女性担任过。她的学术研究一直以对所谓的基督教“主流叙事”的持续批判为核心:这种叙事将《圣经·新约》视为神圣启示,是耶稣通过“一条没有断裂的链条”传递给使徒及其继任者——牧师、神父和主教的,他们将其教义延续到了今天。
1945 年 12 月,基督教主流叙事受到了挑战。一位阿拉伯农民在上埃及的拿戈玛第镇附近的田地中挖土时,偶然发现了一个一米高的粘土罐子,这个用牛皮封存的罐子里装有 13 份用皮革装订的纸莎草抄本,里面有 52 篇是没有进入基督教正典的文本,比如说《托马斯福音》《腓力福音》和《约翰的秘密启示录》。这些文本被称为“拿戈玛第经集”,随着这些用科普特语书写的文本逐渐被翻译过来,那些早已失传、被压制太久的早期基督徒的声音,开始跨越时代为人所知。
这些新发现的文本还涉及一个谜团——耶稣与抹大拉的玛利亚的关系,金对这个问题非常关注。《圣经·新约》中将玛利亚列为追随耶稣的第一位妇女。耶稣被绑上十字架之后,有些门徒逃离了,而抹大拉的玛利亚留在他身边。她还把他的尸体埋葬,在《约翰福音》中,她是第一个看到耶稣从坟墓中复活的人。因此,她是第一个传扬他复活这个好消息的人,这为她赢得了“使徒们的使徒”的称号。
“拿戈玛第经集”中的《腓力福音》比《约翰福音》更进一步,将抹大拉的玛利亚描述为耶稣的“伴侣”,“救主爱她胜过所有其他门徒,并且(他) 经常亲吻她的嘴。”但这些“吻”是精神上的、象征性的,还是其他什么,文中没有说明。
1896 年 1 月,在开罗的古物市场上出现了一部《玛利亚福音》,这部福音书赋予了抹大拉的玛利亚更为核心的角色——耶稣的红颜知己和首席门徒。金在她的著作中称,是女人还是男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品格的坚定性以及对耶稣教义的理解程度。
这些失落的福音书让保守派学者和某些信徒感到不适,他们认为这是身份政治对早已确定的真理的歪曲。美国《新闻周刊》的宗教编辑说:“抹大拉的玛丽亚已经成为女权主义者的意识形态项目。一小群受过良好教育的女性决定将她们的职业生涯奉献给上个世纪发现的诺斯替派(早期的基督教派别)文学作品,希望在受到排挤的《圣经》研究领域内开辟一个新的学术专业。”
金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她说,她的信仰支撑着她度过了危及生命的癌症治疗期,在3年的时间里,金接受多次放射治疗和7次手术, 2008 年她的癌症开始缓解。她不定期地去家附近的一个圣公会教堂做礼拜,“对我来说,宗教在各方面是绝对的核心,”她说。选择在罗马宣布这个发现,金这是赌上了自己的职业生涯。
哈佛大学确定残片是真的
2010 年 7 月 9 日,暑假期间,金收到了一封陌生人的电子邮件。发件人自称是一个手稿收藏家,说他获得了一些纸莎草残片,似乎涉及耶稣和门徒之间关于抹大拉的玛利亚的“争论”。陌生人问她是否想看看照片。
金回信询问手稿的出处,陌生人说是他1997 年从一个柏林人那里购买的,而这个柏林人是在东德获得的这些纸莎草残片。陌生人发给了金一张照片,金的第一反应是这张纸莎草残片是赝品,类似的骗局太多了,于是她就把事情搁置起来。
2011 年 6 月下旬,在第一次交流将近一年后,这位手稿收藏家又给金发了一封邮件,声称“一位欧洲手稿经销商肯花大价钱买这份残片。”收藏家不希望让这份手稿就此消失在私人档案中。“我想将它捐赠给一个有信誉的手稿收藏家,或者是等到内容被公布后,再考虑出售。”在仔细研究了这些照片后,金觉得文字很有趣,但她需要了解更多细节,并且需要纸莎草专家对其进行检测。
手稿收藏家想要将残片邮寄给她,金不同意,于是2011年12月,他亲手给金送了过来,并签署相关文件——他要求匿名。在交谈中金发现,收藏家对残片的来源一无所知,不过他提供了线索:前主人H. U. 劳坎普曾经就此残片咨询过著名的埃及古物学家彼得·芒罗,芒罗1982年的回信是打字机打出来的,他认为,这片大约 8 厘米大小的残片是直接提及耶稣有妻子的唯一实物。


为什么芒罗等人不打算发表如此惊人的发现呢?金的理解是,对埃及学感兴趣的人往往对基督教不感兴趣,他们更喜欢法老的东西。而且这个问题也无法去问当事人了——劳坎普于 2001 年去世,芒罗于 2008 年去世。
纽约大学古代世界研究所所长罗杰·巴格诺尔是著名的纸莎草专家。每隔几周,纽约地区的一群纸莎草专家就会聚集在巴格诺尔的公寓里,探讨纸莎草的新发现。巴格诺尔在家备好茶、咖啡和饼干,并将需要讨论的纸莎草图像投射到他家客厅的屏幕上。在看过金带来的纸莎草的照片后,他们一致认为不是伪造的。纸莎草的颜色、质地以及墨水和芦苇的衰败水平,都像真的。同样令人信服的是抄写员的书法。“很明显,这支笔的质量可能并不理想,作者也无法完全控制它,墨水的流动非常不规则。这不是一个能够使用好工具的高级专业抄写员。这是证明其真实的证据之一,因为现代抄写员不会这样做。必须非常老练的造假者才能制作出这样的假货。”巴格诺尔说。
金在罗马公布其发现后,有些学者指出其中的一个语法错误,与2002年公布的《托马斯福音》中的错误一样。于是金把残片送到哈佛的实验室进行了多光谱分析,以确保墨水的化学成分与古代墨水一致,测试结果表明“耶稣妻子的福音”碎片古老真实,墨水中没有现代成分。
调查记者上线
一切似乎尘埃落定了,这块纸莎草残片是真的。但是,这时候一个福尔摩斯式的调查记者上场了,这就是阿里埃勒·萨巴尔,他曾为《纽约时报》《史密森杂志》等多家媒体撰稿。金在罗马发表论文之前,她曾私下跟几家媒体透露了自己的发现,同时要求他们保守秘密,直到她在罗马公开发布论文之后再报道。在罗马的科普特大会上,萨巴尔是唯一在场的记者。
金教授严格遵守手稿主人的匿名要求,但她在隐去身份信息的情况下,把他们的往来邮件发给了萨巴尔,于是萨巴尔从残片的前主人劳坎普和芒罗开始查起。通过查找,萨巴尔发现,只有佛罗里达的海滨城市威尼斯有个名叫H. U. 劳坎普的德国移民,可是他连高中都没毕业,和朋友合伙开了一家金属加工公司,而且主要生活在德国,连英语都不太会讲,他看起来太不可能收集纸莎草残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