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获

作者: 一愚

与渔获记忆相伴的,是对慈母无尽的思念。

—题记

逝去的岁月如烟,留在记忆深处的,是储存愈久,印象愈深的儿时渔获。那时,父亲被派往湖南传授植棉技术,家里只有母亲、我和年幼的妹妹。我还有三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但都夭折了,只有一个哥哥存活了下来。存活下来的那个哥哥后来一直在外当兵。由于孩子接二连三地夭折,母亲把我看得特别金贵。小时候,母亲总是担心我营养不够。

寒冬腊月,北风呼啸,本该待在屋里围着火盆取暖。但村里的男丁多披了用旧床单将就的雪衣,拿着麻线或尼龙丝织成的撮子,到遥远的莲子湖破冰撮鱼。我家里只有我一个搬不动撮子的男丁,但还是禁不住鱼腥的诱惑。我用母亲的一件上衣做了雪衣,拿了一个竹篾编成的小篓,跟随打鱼大军前往莲子湖。虽然母亲心疼我太小,但她还是愿意我去历练的。

用撮子撮鱼,只能在小的湖汊施展。大人们站在湖汊一边,用撮子破冰,从水下往对岸猛力一撮,一直推到对岸湖坡,正在冰下栖息的鱼虾,还没来得及潜逃,就被网在了撮中。然后往上一端,收回撮子,捡完渔获,便把撮子的杂物倒到脚下的岸边,再开始新一轮撮鱼。我的任务是跟在大人后面翻拣他们倾倒的杂物。杂物多数是水草,偶有几颗螺丝。我最企求的是大人们看不上眼的小鱼小虾,如果遇到漏网之鱼,那就是意外惊喜了。这些大人们看不上眼的,多是“麻古鱼”“旁皮”“杨丁婆”,大人放弃它们主要是因为捡它们影响速度;小虾则多是归洞浅的白米虾,用现在的眼光看营养价值都是很高的。我一天能捡大半篓,约两斤就心满意足,尽管两只手都被冻了疮。我特别喜欢跟在堂兄后面,每次都能碰到漏网之鱼,捡到之后,我迅速把它藏到鱼篓底下,生怕堂兄发现。后来母亲告诉我,这是堂兄故意漏给我的。

回到家里,母亲忙得不亦乐乎:一碗热腾腾的姜汤,一件热乎乎的棉袄,一盘细细的萝卜丝。姜汤为我驱寒,热袄为我保暖,在外冻的时间过长,不宜火盆取暖;萝卜丝是小鱼小虾的配菜,萝卜丝炖鱼虾,是我的最爱。

芦苇飘絮的时节,天凉水落,沟渠河汊裸露出底部的峥嵘。塆子的男丁们趁着水浅又做起了竭泽而渔的营生。所谓“竭泽而渔”,就是在一条河汊中间分段打几条土坝,在下游用脸盆或戽斗先戽干一档,清档收鱼,有草鱼、鳊鱼、鲫鱼、鳝鱼等,运气好,一档可捕八到十斤鱼。然后,在上一档土坝上挖开一个缺口,用自流放水的办法,干上一档口。当水流持平的时候,堵住缺口,再用脸盆或戽斗戽水,直至把档口的水戽干,再清塘收鱼,如此反复。

这是一个力气活,我们家分享不了这诱人的渔获,但大自然总会为我们另外开启一扇窗。母亲告诉我,秋冬之际,有些浅一些的沟汊,水全干了,但会零星留下一些水窝,这些水窝有些是洼地,有些是牛在淤泥里形成的脚洞。这洞里有可能都藏着鱼。我第一次按照母亲的指点,去干河寻鱼。那是一个秋阳高照的正午,地点是东四沟。沟口有几堆旧坟,坟上的野草,经霜一凌,草色枯黄。沟旁,间或长着几棵歪脖子柳树,沟里的水已经全干了。我一人在没有水的沟底寻找水窝。终于,在一棵歪柳树的树蔸之下找到了,外面口小,里面洞大。母亲为我准备了两样工具,一把小铲,一个小面盆。我用小铲把洞口扩大,用小面盆把洞里的水舀干。水干鱼出,两尾乌鳞鲫鱼,一大一小,还有几条不大不小的泥鳅。

接着,我又在百米之外寻到了一个水窝,不大,周围有牛踩过的痕迹,显然是一处牛饮水的低洼之地。在这里我只收获了几条瘦小的“麻古鱼”,它们在担忧干涸中已经煎熬了些时日了,不然,怎么只剩下一副骨架。

在秋阳西斜的时候,我又寻到了一处水窝,其实这是一个黄鳝洞。洞口在斜坡上,表面看不到水。往下掏一尺多深,隐约可见有一汪水。奇妙之处,是水的上方还有一个洞口,不大,往里一掏,一条黄鳝滑落到了下面的水中。我当时以为是蛇,“哇”的一声吓得哭了起来。空旷的田野,四处无人,只有旧坟上的枯草在风中摇晃。好在天冷,黄鳝落到水中没什么动静。我觉得寒气森森,擦干了眼泪,提早收工。

母亲听了我的描述,领着我快速返了回来。在秋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母亲帮我捕获了这条黄鳝,半斤多重。在回家的路上,母亲告诉我,冬天的蛇不咬人,即使咬人,水里的蛇也无毒。

相比之下,夏天捕鱼就轻松多了,甚至充满诗情画意。炎天暑热,大人们拿了捕鱼工具,如撮子、赶缯子之类,在沟渠、池塘,围猎河鱼,类同戏水,场面壮观。如果哪家能捕上青鱼、草鱼、鲤鱼,当晚就吃酸菜滑鱼片汤,晚餐就在乘凉场上,香飘一塆,令人垂涎欲滴。

我家的鱼宴菜品是家常绿豆鱼,虽比不上酸菜滑鱼汤诱人,但也十分可口。渔获出处是老屋后面池塘的菜埠头,说是菜埠头,也是淘米、洗衣的埠头。菜埠头由几盘废弃了的石磨和几根就地取材的乡土树原木搭成。菜埠头常有一群群小鱼前来觅食。母亲教我,把家里的两个洗脸盆,蒙上透明的胶纸,中间挖一个孔,脸盆里放些小鱼喜欢觅食的剩饭剩菜,把盆放在菜埠头的下面。小鱼看见了盆中的美味,抑或闻到了美味,从小洞鱼贯而入,吃饱了想出去,四面碰壁,始终找不到进来的洞口。早晨放盆,中午收盆。每盆都能收获十到二十条小鱼,清一色的“麻古鱼”,由于形体小,俗称“绿豆鱼”。

母亲只允许我每星期放三天,其余四天不准放。她告诉我,人不能太贪,小鱼也要休养生息,捕捞频次过繁,有可能就会断了这笔财路。当时对母亲的话,还不全懂,现在想来,真是睿智。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母亲逝世已经十五年了,妹妹也已年逾六旬,到外地带孙子去了。每当这些儿时捕鱼的记忆泛起,母亲的形象也随之鲜活起来。有一个念想,什么时候把散居在天南海北的子孙,召集到老屋,重新品味一下当年的小湖虾、独窝鱼、绿豆鱼,重新回味一下用穷办法过好穷日子的快乐。不知道这一念想,什么时候可以实施,先把这些记忆写出来,权作准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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