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

作者: 刘家朋

目光0

2006年,盛夏时节。

早饭后,作家崔志明抄写了一个小时的小说素材。他感到有些劳累,想要外出找朋友聊天儿休息一下。忽然,手机铃声响起,他赶忙接电话。

“喂,你好。”

“你好。请问你是崔志明大哥吗?”电话里传来一位熟悉的女人的声音,但他一时又想不起来是哪一位。

“崔大哥,我是李冬梅!”

呀,原来是她!崔志明有些吃惊,跟他通电话的不是别人,竟然是六年前跟他交往极为密切,而后来却因话不投机断了联系的李冬梅!

“噢,冬梅,原来是你呀!这么久不联系,突然给我打电话,你有什么事吗?”

“大哥呀!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求你帮忙策划,你在家等着我,好吗?你把你的具体住址告诉我一下。我这就过去找你。”

“好。”

崔志明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大约一个小时后,李冬梅便来到了崔志明家。二人客气地寒暄着,崔志明沏着茶,李冬梅应邀坐在了崔志明家新式的宽敞沙发上。

起初,崔志明只顾跟李冬梅说着客套话,根本没有注意她的面部表情。过了一会儿,崔志明与李冬梅面对面而坐,却发现她的两颊挂着隐隐的泪痕,便很是关心地说:“妹子,你心里有什么难事,尽管跟我说就是。我一定为你好好参考参考。”

“这个……”李冬梅想了想,并不说话,却先四处细细观看起崔志明的房子。

这是一套九十多平方米的商品房,四处的墙壁洁白地放出光泽,上面挂着文雅得体的名人字画,墙边井然有序地摆放着几盆花草,更加增添了这位文人家庭的文雅气息,屋内各种各样的电器应有尽有:新式阔屏幕电视机、双开门冰箱、水晶八盏彩灯……

“大哥,你的房贷多吗?”仔细看了一圈之后,李冬梅问道。

“哦,提起房贷这事嘛!”崔志明稍一停顿,“在刚刚买房时,除了交上十万块钱的首付款外,剩余的那几十万全凭贷款,不过现在这些贷款已还清了。”

“大哥……”李冬梅听罢羡慕极了,不禁说道:“大哥,你现在的日子和过去相比,可真是今非昔比了呀!”

崔志明谦虚地道一声:“妹子抬举我了。”

李冬梅连连说:“不,不,这本来就是事实嘛!可是,我……”说着,话语戛然而止。崔志明细观她的表情,见她亲切看着他的同时,眼中的神态竟如变幻莫测的大海,那复杂的神情,无声地向崔志明述说着她的来意。

原来,李冬梅是一个结过两次婚的女人,第一个丈夫因病过世,第二个丈夫跟她离了婚。她来找崔志明不为别的事,是想来跟崔志明探讨一下未来的婚恋前程。

说起这探讨婚恋前程的事,在李冬梅的第一个丈夫在世时,他们夫妻与崔志明曾有过七八年的交往。在这七八年的交往过程中,崔志明对他们的帮助很大。后来,李冬梅的丈夫不幸病逝,就在李冬梅的丈夫去世半年后,崔志明曾追求过李冬梅,而李冬梅呢?因崔志明的家境条件达不到她的要求,拒绝了崔志明的追求,这还不算,她二次结婚后,竟然跟崔志明直接断了联系。

崔志明深知李冬梅有些话不便直说,便重复地说:“妹子你有什么心事只管跟我说便是,我尽最大的能力帮你解决。”

经崔志明三番两次慰藉式的催问,李冬梅竟感动地流下泪来。崔志明见她这样,想起他们二人从前的交情,那些酸、甜、苦、辣的感受和回忆,刹那间就像水库的闸门猛然间被人打开了一样,那汹涌翻腾着的浪花滚滚展现在他的眼前……

原来,崔志明从二十几岁时便爱上了文学,他读书入了迷,写作也同样入了迷。因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在长期的体验生活与读书写作过程中,竟使他磨炼成一位知识丰富的多方面人才。首先,他对民俗民情了如指掌,后来,他竟然还精通了风水学,方圆几十里以内的父老乡亲,有需要打墙盖屋的人家,常常请他设计建筑方案,有疑难杂事,也常常求他排忧解惑。

那是在1992年的金秋时节,一天,艳阳高照,秋果飘香。崔志明正在院里与爱人给一堆新从地里掰回来的苞米棒子剥皮,忽见敞开着的大门外有一青年男子骑着自行车载着一位年轻媳妇,由远而近很快来到了他们家门前。随即,年轻媳妇下了自行车,男子把自行车支放在大门边,二人径直便来到崔志明与他爱人的眼前。相互寒暄后,崔志明根据二人说话的语气,不用明说,便知他们都是已婚之人,并且肯定是夫妻关系。

这一对年轻夫妇不是别人,正是李冬梅与他的丈夫陈耿义。他们夫妻是想再建几间新房屋,为了图个吉利,四处求人给他们设计方案。有人将崔志明的住址及姓名推荐给了李冬梅,夫妻二人特意登门来请崔志明。

二人说明了来意,崔志明一口便答应了他们的要求。然后,李冬梅由陈耿义骑自行车载着,崔志明也骑上自行车,立即便跟他们上了路。崔志明村离陈耿义村只有二十余里路,路上三人说着话,不知不觉便来到了李冬梅与陈耿义的家。

进屋稍休息片刻,李冬梅和陈耿义便把崔志明领到屋西头儿。他们家屋西头儿有块闲地,夫妻二人打算以后紧挨着原来的老屋,往西再接上两间,问崔志明建筑设计方法。崔志明帮他们细细绘制了设计图,又按照乡俗习惯选了个动工的吉日,一切忙活完毕,李冬梅问崔志明收费价格,崔志明说:“现在咱这里的瓦匠工是一天五块钱,你就给我三块钱吧。”

“啊?你就收这点儿费呀!”李冬梅对他这种不贪财的做法深感敬佩,立即便从兜里掏出了三块钱递给了崔志明。看看再没有什么事办,崔志明便向他们夫妻告辞。李冬梅想想崔志明说话办事有条有理,又有耐心,恋恋不舍,便立即说:“别忙着回家,先生,在这儿咱们好好聊聊。我看您这人不但办事能力大,并且心地善良,咱们‘一回生二回熟’,以后就是好朋友了。”

崔志明想想自己正需要多交朋友,便点头答应下来。

李冬梅把茶几在正中央放好,把三个马扎放在茶几边,然后让崔志明坐下,让陈耿义陪坐,她自己很快沏好了茶,然后也陪坐,三人喝着茶水便闲聊起来。他们先是简单相互了解了一下年龄,此时,崔志明三十八岁,李冬梅与陈耿义都三十四岁,李冬梅与陈耿义立即改口称崔志明为大哥,崔志明则亲切地对他们俩兄弟、妹子相称。

李冬梅是个话语多的人,说话也非常和气,刚刚见面,便拉开了话匣子,山南海北,家长里短,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出于一位文学作者的与人交谈的习惯,崔志明细细观察他们夫妻的家、说话习惯及其他特点,发现李冬梅在说话的时候,一句话往往重复好几遍,并且,有时候说着说着某一回事,往往突然忘了自己所要表达的意思,前言不搭后语地引转别的话题说起来。说过好多废话后,她忽然又想起原话题,再回头继续表达。有时候,在平常人感到并不值得激动的话语,她却激动得眉飞色舞;有时候应该一口气表达完的话语,她却又表达得断断续续。陈耿义呢?与李冬梅恰恰相反,他好长时间都不说一句话。崔志明根据他的言行举止不难看出,他并非说话谨慎,实际上就是没有语言表达能力。尽管这样,他却隔三差五钻李冬梅说话的空子。崔志明提醒李冬梅,说她患有严重的神经衰弱症,劝她及时治疗。李冬梅点头表示感谢。而陈耿义却显现出漠不关心的样子。

三人聊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崔志明便要告辞回家。就在这个时候,村里唯一一家装有电话的大嫂登门捎来口信儿:李冬梅的妹妹与妹夫经过商量,要建塑料大棚种菜,说是明天就要动工,因人手不够用,让陈耿义去帮他们几天。不想,李冬梅刚刚把捎信儿的大嫂送走,陈耿义满脸不高兴地说:“不行啊!李冬梅,你妹妹那个人凡事光想占便宜不想吃亏,我不去帮她!”李冬梅一听陈耿义这话,立即也来了火儿:“你说啥呢,你!这儿当着大哥的面儿你也说得出来。”接着她便以质问的口气说:“我和我妹妹是一母同胞,她家里有事,求姐姐帮忙,你这个当姐夫的还能不管?”

陈耿义气哼哼地说:“不管!”

李冬梅把眼一瞪:“不管不行!我妹妹的事就等于是我的事,你连这点儿忙都不想帮,就是跟我过不去。”

陈耿义再次说起小姨子的一些不是,李冬梅一一否定,二人是越争越来火儿。崔志明急忙劝说:“哎,哎哎,兄弟,妹子,有话慢说,为这么点儿小事,不值得吵闹。”

夫妻二人都瞅了瞅崔志明,觉得再吵下去实在对崔志明有些无礼,这才停下了争吵。然而,崔志明细观他们的表情,都是怒气不息,各自憋气在心,半晌谁也不再理睬谁。

原来,陈耿义这个人,斤斤计较。李冬梅呢?虽比陈耿义凡事大方一些,却又是一个得理不饶人的人。夫妻俩闹到这般僵局,崔志明想走也走不开了,便先劝陈耿义道:“兄弟,为人处事千万不要计较一时一事的得失,要用长远的目光看人才是。”

陈耿义说:“可是,我不计较,眼瞅着得吃亏呀!”

陈耿义给他解释:“兄弟,不管什么事的发展都需要个过程,就拿做饭来说吧,还需要个烧火加热的时间呢,同理,与人交往也需要在感情上逐步加温,日久方见好的成效。”

陈耿义向李冬梅瞅一眼:“可是,她妹妹在经济上占我便宜已经好多次了!”

李冬梅破口骂道:“你胡说,你放屁!”

崔志明打手势阻止了她,继续对陈耿义说:“那为什么你媳妇就觉不出妹妹占了她便宜呢?这无疑说明人家姐妹俩感情还是不错的,你若不斤斤计较一事一时的得失,日久,你这小姨子肯定也会认定你是个好姐夫,今天不报答,明天不报答,总有一天便会报答你的恩情的。”

陈耿义说:“等她报答,那就不定猴年马月了。”

崔志明说:“就算是猴年马月才能得到回报,看在冬梅面上你也不应这样计较。”

“这……”陈耿义顿时无言以对。

接着,崔志明又对李冬梅说:“妹子,兄弟一时间想不通,你应该慢慢给他解释才对,可不能得理不让人啊!”

李冬梅说:“不行,我这人天生就是脾气大,只要见谁做事不公,我就受不了。”

崔志明说:“是,要说脾气大,并非原则上的错误。谁都有个脾气,不过,咱要明白发脾气后的害处,满可以用理智战胜情感,暂时把火儿压一压,慢慢把话解释清楚,这何乐而不为呢!”

“哦……也是……”李冬梅听了崔志明的话,暂时也是心服口服。

经过崔志明的反复劝说,陈耿义终于答应去小姨子家去干活儿,李冬梅也能跟陈耿义心平气和地说话了。从此,李冬梅时常给崔志明推荐用户,有时到了饭点儿便请崔志明在他们家吃饭,有时天黑了便邀崔志明在他们家住下。陈耿义觉得交往崔志明这样的人用处大,也同样打心眼儿里希望崔志明与他们常来常往。

一天上午,崔志明给陈耿义的一家邻居调解家务事完毕,看看没有事再办,便到陈耿义家暂时歇息。

此时,陈耿义一个人到果园干零活儿去了。家中只有李冬梅一人忙着干家务活儿,见崔志明到来,便邀崔志明到她与陈耿义的卧室,她自己坐在炕沿儿上,让崔志明坐在炕沿儿边的一张旧式椅子上。二人开始聊起天儿来。聊着聊着,崔志明冷不丁向炕边贴近房门处瞅了一下,忽见地下有一片黑黄的如荷叶般大小的油腻痕迹。崔志明心里觉得脏,因碍于李冬梅的面子,嘴里却不说。李冬梅见崔志明向那地方瞅了再瞅,急忙取来拖把擦洗,可是,擦洗了好几遍,一直也擦洗不干净。这时,崔志明便纳闷地问:“咦,妹子,那地方那脏东西是怎么搞的,为什么这样难以清除?”李冬梅听罢,脸上立即显现出深度悲伤的神情,“唉,大哥呀,你还不知道,我有重病啊!那脏痕迹是我昨天中午喝药后觉得恶心吐的。有位乡间医生给我配了一副药,我喝了那药后恶心得受不了,便吐了。这一时间很难擦洗干净。”

崔志明叹了一口气说: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随即便问她:“那,妹子得的是什么病呢?能告诉我吗?”

李冬梅悲哀地吐出一句:“是神经官能症。”接着,便又告诉崔志明:“这个病又奇怪、又让人受罪,在不犯病的时候,从外表根本就看不出患者有病,活像是装病。而当一犯了病,起初是大脑兴奋得自己控制不住自己,连墙头房子都想爬上去玩。随后,只要吃点儿东西,便恶心呕吐,就别说服用那些带苦头儿的药了。”

崔志明听罢,深感同情:“那,妹子去大医院治疗过没有?”

李冬梅丧气地说:“只是到小诊所治疗过,再就是用些偏方,结果都不管用。”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