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

作者: 王若琳

抬头望窗外,又是阴天,他也阴沉了脸。打点好了,走出门,又忿忿转身去拿上草帽,这不是阴天,而是雨天啊!虽然雨小得看不见,但那路已泥泞,雨下得久了。

每个雨天都是如此,背着军绿色的单肩包,黑色的衬衣多多少少被洗得发点儿蓝,与外套的深黑色对比起来更明显,灰黑色的裤子搭配绒布黑鞋,他深爱的黑色显然包括很多种,在他瘦小的身上看起来很是和谐,然而黄褐色的草帽就过于大且显眼了,瘦长的脖子像是被它压弯了似的。雨中,包的颜色渐渐深了起来,从上到下,衣服的颜色也变了一个度,只留下肩膀和胸前的两小片干爽。此时若仔细看,那裤子上还是有补丁的,不过是从里面缝上的。他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走着,每一步都高高地抬起腿,再沉沉落下去,但仍是会被滑得重心不稳踉跄起来。刚走进学校的屋檐下,他用树枝戳下鞋底的泥,之后还把鞋在地上蹭了蹭,鞋子顿时轻了不少。取下草帽,习惯性地抖搂抖搂,他坐在凳子上,从包中拿出一颗粘着鸡毛的鸡蛋,用两手稳稳地包裹住,大拇指腹蹭着蛋壳,很快蛋就变得光滑了不少。搅匀的鸡蛋在热水冲烫下在黑色的陶瓷碗里开出了小黄花,那漫山遍野成片成片长着的,人们起名它们为“金光光”,可每次它开出金色的花便会被摘了去果腹。碗里热气氤氲着,他吹了吹,一口一口饮下,好像被烫得有些疼,又好像热度温暖了他的肠胃,他来不及过多感受,只想着快步走进教室。

地上有不少粘在学生鞋上死皮赖脸的泥块,还有些趾高气扬地站在黑板前,好像也想抢抢老师的风头。可就要上课了,还有学生没到。他气那些迟到的学生,更气这淅淅沥沥的下雨天,偏偏想把人困在泥路里似的。捧着课本,便也听不见窗外雨声了,他带孩子们大声读着书。他是最认真的老师,是村里所有人都知道的教书先生,他也是孩子们的爸爸,家里的顶梁柱,但他长久以来都是“临时教师”,“临时”了这么多年,他的工资一直少得可怜。他多希望不再看孩子们饿得哇哇叫却还只能喝着看不到苞谷糁的稀饭,多希望不再看到他们放弃读书放羊放牛,多希望不再看到妻子日日面朝黄土背朝天,他还希望,以后喝鸡蛋汤时,不会再如此充满痛苦的负罪感……

他知道,通往这村子的,只有一条路,又偏多雨天,往往泥还没干,便又下雨了。县城里的东西,总会在每年过年前从这路上被人们带回来。那个消息也是从这条路上传来的:“去城里考试,可以转正,一年只有一次机会。”他太高兴了,步子轻快了起来,“金光光”已经开了,他赶紧俯身摘着,想给孩子们过过嘴瘾。他仿佛看到了孩子们不愁吃穿的开心样儿,在教室读书的刻苦样儿,云淡风轻,好像肩上的担子都被风浮起来了不少。不知不觉,衣服里也兜满了金灿灿的鲜花,他挺起腰,又看到了这条路,起起伏伏,蜿蜒曲折,一直通向他看不到的县城。

以后每年考试,他都不等天亮就出发,有时大雨倾盆,他满身泥水地折返;有时孩子生病,他不忍踏出家门;有时天气骤变,他农忙到一时都不能停歇……那一年正值一大晴天,他借了自行车,沿着这条路出发了,可回时天已全黑,他奋力地骑上大坡,硬是被坡那边迎面的拖拉机狠狠撞到了一边。只能在路旁等待,谁可以帮他?只有重新回到路上,才能回到家。他狠下心,咬着牙爬起来,一跛一跛地走上了被白天的日头晒得裂开的土路。

坐在家门前,阳光直直晒着脸,他眯起眼:“我这辈子来来回回走着这条路,从未走出过名堂。但我幸运啊,我可以让村里的孩子们踏上离开这里的路。”他站在讲桌旁:“村外是什么地方?我说是另一个村。山外是什么地方?我说是县城。县城是什么地方,出了县城又会到什么地方?我不知道,娃,我只知道,那是你们要去的地方!”说完这些,他眼里泛起光,黑狗在山坡上放羊,就像他的父亲,也像他爷爷;红芳在家里收麦,就像她母亲,也像她奶奶;铁牛在给弟弟偷桃吃,就像虎娃、二蛋、臭女;葫芦儿饿得哇哇哭,就像你,就像我,就像这里每个人的小时候……现在,就是现在,他要拿起粉笔,指引这些孩子们的远方!

不知不觉中,教室越来越满,后来啊,又越来越空,家里也空了,村子也空了,整座山都空了,人们都去向了县城,去向了城市,去向了他不知道的远方。这条路已被他们踩得平整了,宽了不少。再后来,他们纷纷把水泥路带回了家门口,有小汽车沿着路开进了村子,接走了被食道病痛折磨的他,那时的他,不再会为了吃一个鸡蛋而愧疚,而是连曾经唯一不会给食道带来痛苦的鸡蛋汤都已无法下咽。

现在啊,他被葬在了这条柏油大路旁边,这条路曾一次一次地被他的孩子们修整,那棵终属于他的树也和行道树长在了一起,随着路绵延到了更远的山村。每到那个多雨的季节,“金光光”开满山坡,再等等,花期一过,白色的小毛球便长了出来,风一吹,白色的“小伞”带着一颗颗种子飘向了远方。

若再抬头望窗外,他已不用发愁。路不再泥泞,孩子们不再淘气,是呀!孩子们早踏上了更远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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