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雷平阳诗歌中的原乡情结

作者: 陈应红

论雷平阳诗歌中的原乡情结0

雷平阳是当代诗人,其诗歌以浓烈的生命意识、精神空间、山仙情结和乡土想象构成浓郁的、厚重的、朴实的地域审美风格。在雷平阳的诗歌创作中,“原乡”成为他诗歌创作所展现的地域空间,同时也是诗人精神空间的存在依托。诗人雷平阳自觉地呈现想象中的原乡面貌,其笔下的原乡是生命的原乡、文化的原乡,更是精神的原乡,诗人书写原乡的自然和生命的同时实现了与历史和自身的对话,这让诗人在肉体的漂泊之旅中寻找到灵魂和精神的皈依。

一、雷平阳诗歌中的“原乡”形象书写

“原乡”是一个内涵性的概念,小的方面可以指家乡和故土,大的方面是国土和本乡,但归根结底是指我们生活的、包含有特殊感情的不同的地理空间。人与原乡的关系总是千丝万缕的,作为对人的生活和成长有着巨大影响的自然空间场域,原乡始终以各种不同的想象方式在作家笔下得以呈现。雷平阳诗歌中的“原乡”形象可以分为生命原乡和文化原乡。

(一)生命的“原乡”

雷平阳诗歌中浓烈的生命意识的凸显呈现了诗人笔下的生命原乡。

首先,原乡是一切生命得以诞生的地方,充满着旺盛的生命力。原乡包含着故乡的人和物,如云南的天空、云朵、寺庙、蚂蚁、蜘蛛、乌鸦、农民等。原乡的万物具有的强烈生命力,如“会奔跑的河流”“唱歌的田鼠和蟋蟀”“会讲故事的八哥”等。这些具有生命的事物使诗人产生了独特的生命体验,最终成为其诗歌诞生的主要源头。雷平阳诗歌中的原乡是饱含生命力的地方,诗人对原乡生命的独特体验不仅成为诗人生活和创作的源头,而且使得其所钟情和熟悉的地域—原乡呈现出生命力旺盛的精神面貌。

其次,雷平阳的诗歌中的生命原乡是指一种充满生命哲学意味的原乡世界,其体现的是人与大地同存的生命哲学观。雷平阳的诗中经常出现类似于蚂蚁一类的渺小的生物,如“触窗而死的飞蛾和它的小尸体”“唱歌的田鼠和蟋蟀”“会讲故事的八哥”“在火焰中交配产卵的蝾螈”“集体主义中的虫子”等。而在诗人看来,在“身边处处都是庞然大物”的宇宙空间里,人也如同这些小生命一样渺小,无意之中流露着诗人对自然万物的无限悲悯和怜爱之意。在《蚂蚁和蜘蛛》中,诗人把自己看成与蚂蚁和蜘蛛一样渺小:“无法说出蜘蛛的远方/也看不见蚂蚁腹中的天堂/我和它们/这些自生自灭的小精灵/一块生活在穷乡僻壤/……我和它们一样/身边处处都是庞然大物。”诗人看到人类万物之间其实一样,都是庞大宇宙的渺小个体。在《乌鸦》中,诗人揭示了人类所存在的一些固有的偏见:“我们为什么对它永远怀着警惕/真的很不幸/有的生命天生就不受欢迎/比如乌鸦。”在《深夜的祭典》中,诗人将“屋顶的蜡烛全部点燃/然后撕开一块石头/把里面那只死鸟拿了出来/安葬在云南东北部的沙丘地带”,由此可见诗人笔下平静柔和的生命世界。而诗人在对云南的土地河流的书写中呈现的又是一种奔放不羁的生命状态,譬如“能把高山劈成两半的河流”“并列奔跑的几条河流”“怒江里如同大理石一般奔腾的江水”“喊魂的波涛”……诗人说:“我相信所有河流都是一支刀斧大军。”在诗人的笔下,人类万物之间其实一样,都是庞大宇宙的渺小个体。

(二)文化的“原乡”

雷平阳诗歌中的地方文化书写呈现了具有浓郁地域审美风格的文化原乡。

首先,是诗中大量的民俗文化书写。民俗是指在历史长河中民间所形成的一种风俗,其最能体现当地的地域性特征,将民俗文化融入诗歌无疑增添了更为浓厚的乡土气息,如《惠民乡日记》中“歌唱月亮的布朗族巫师”,《基诺山的祷辞》中简单而干净的祷告词,《本能》中滇西以及缅甸北部的“傣历年”习俗,也就是傣族的泼水节,“唯傣历年/饮酒泼水狂欢/方才像他一次/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诗人引用孔子的这段话来表现滇西人民的节日里民俗活动的盛况,同时也展现了民风淳朴而浓重的原乡形象。

其次,是对云南的地理文化的书写。雷平阳的许多诗作以故乡云南的山川来命名,且在其诗作中云南的山川风物多次出现,如“乌蒙山脉”“布朗山”“澜沧江的三十三条支流”“怒江大理石一样的江水”“西双版纳的植物”等等,这既展现了云南独特的地理文化景观,又给诗人笔下的原乡镀上了神奇而天然的色彩。

综上,诗人雷平阳以丰富的想象和热烈的情感构造生命原乡和文化原乡,呈现了一个原初而又富有内涵的原乡世界。

二、雷平阳诗歌中的“原乡情结”表达

“原乡情结”是指人在集体无意识的状态下对“家”的一种特殊情感的冲动和欲望。王德威在《原乡神话的追梦者》一书中赋予了原乡情结精神层面的含义,由此可见原乡情结不仅仅是指对地理意义上的生存空间的特殊情感,同时也象征着对具有审美的、文化的、生命的涵义等在内的精神空间的细微刻画。这也就是说原乡情结其实是具有两种意义向度的内涵性概念,一是指自然的空间向度,二是指人的空间向度。诗人雷平阳的原乡情结主要表现在诗人的怀乡情绪、山仙情结上。

(一)怀乡情绪与恋“母”情节

怀乡情绪是雷平阳诗歌中原乡情结的重要表现之一。诗人的怀乡情绪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是恋“母”情结的产生。

首先,“母”指的是诗人笔下的原乡世界。诗人十八岁开始离开家,过上漂泊的生活,灵魂和身体都需要找到一个可以停留的地方,而笔下的精神王国正是诗人向往和皈依的地方,正如诗人所说:“我在自己虚构的王国中生活和写作……大量使用类似于乌蒙山类的地名,也包含了我怀抱着的,一些令人感受不到的深情。”在诗歌中,诗人把大地奉为“母亲”,将自己视为“她的小儿子”,在诗人看来,人与自然生灵是同等渺小的存在,而他在“母亲”面前始终保持着敬畏而又依存的姿态:“我是她的小儿子/小如虚空/像一张蚂蚁的脸/承受不了最小的闪电。”可以看出诗人对这片土地的依赖和眷恋。

其次,原乡是灵魂的安葬之处。《三个灵魂》中诗人这样写道:“第一个将被埋葬,厚厚的红土层中/紧贴着大地之心,静静地安息/……第三个,将怀着/不死的乡愁,在祭司的指引下/带上鸡羊、美酒和大米/独自返回祖先居住的/遥远的北方故里。”这里“不灭的乡愁”正是诗人内心的自述。从《我为什么要歌唱故乡和亲人》中可知,诗人十八岁时候离开其出生之地,开始了寄读生活,从此割断了他与欧家营的联系,而童年生活的回忆是原初而深刻的,诗人始终以“大地之子”的姿态去回望故乡的山川和风物,并构建出一个温馨而舒适的“原乡形象”,为漂泊不定的灵魂寻一个家园,正如沈从文既反思文明又怀念笔下宁静和谐的田园牧歌式湘西,雷平阳也在构建他的精神王国,在他的“密室”中求得一份“违禁般的宁静与沉默”,于浮躁的社会中反思历史、反省自身。

(二)山仙情结与原乡表述

“山仙情结”是雷平阳诗歌中原乡情结的重要表现之二。

诗人在其作品中大量地描写云南的山,把内心的情思寄托于山中,呼唤纯洁而安静的心灵的回归。诗人雷平阳笔下的山有很多种,充满了神奇的色彩,诗人在山中将自己的情思释放,遨游在无边的旷野中,放飞思绪,成为一个山中的“自由人”。《文心雕龙·神思》中有“登山则情溢于山,观海则意满于海”,是指人在登山观海时饱满的情感状态。《易武山顶》将诗人雷平阳的这种自由状态表现得最为贴切:“我保持了沉默/内心的秘密被天边涌来的开阔堵住了肺腑/……手术刀频频向下的次数。”在山中,所有的事物都变得慢了起来,“狮子山的桃花”依旧盛开,太阳的光也变得很缓慢,“梅里雪山的高、白、冷让人向往,不为登高所来,只为在山脚下做个一尘不染的人”。山中的美景,足以让人迷途忘返:“为一朵朵团团乱转的白云确定坐标和方位/我在哪儿迷路了/搭救我的人,在另一座山上不停地喊着我的名字/就像喊一个我从来不认识的人。”

诗人的情思在云南的山间得到表述,山间是诗人心灵得以回归的一片圣地,由此可以看出诗人对云南山川的无比眷恋之情。

综上,诗人的怀乡情绪和山仙情结体现了其诗歌中的原乡情结。

三、原乡情结:反思与救赎

雷平阳诗歌中的原乡情结背后隐含着诗人对故乡历史和现实的反思,以及诗人对自我精神世界的救赎。

(一)对历史和现实的反思

雷平阳诗歌中的原乡情结隐含了诗人对故乡的历史和现实的关注与反思。

首先,诗人关注和反思着故乡的历史。故乡的历史是饥饿的、贫穷的、苦难的历史,时代的惶恐深深印刻在诗人的印象中。在雷平阳的《我为什么要歌唱故乡和亲人》中可以看到这段历史:“满屋都是阳光,生活却是晦暗的,像村里所有的人家一样,我目睹了太多的父母之间的争吵和大打出手,他们互不相让,类似于仇人,现在回想起来都是因为贫穷。”贫穷和落后是欧家营的最大特征。《贫穷记》中记录了这种真实:“为了一寸土地的耕作权、一碗饭/一个宁静的夜晚/有人选择了杀人……他是那片土地的证人/三十二岁/死于肝癌/因为贫困也因为无人悲悯……”诗歌道出了故乡的贫困和世人的冷漠,人与人的疏离,在城市的喧嚣进程中,这古老的话题依然是故乡最为疼痛的一道伤。

其次,诗人对底层现实予以了真挚的关怀。诗人在许多诗作中通过对小人物生活的描写来突出诗人对现实社会的关怀,从而也突出了诗人对故乡现实的关注和反思,如诗中对农民工生活的描述展现了现实社会中底层人民最真实的痛。《颤栗》中所描述的“那个躲在玻璃后面数钱的人/她是我乡下的穷亲戚/苦干了一年,月经提前中断”,诗人隐忍着剥开底层农民工为了不多的薪水在城市工地上的无奈和挣扎的状态,写出了大多数人难以言说的困境和悲哀。这些贴近生活却又常常被我们所忽视的,又深深地刺进每个人的心房。诗人置身世俗,却以最饱满的温情热爱世间万物,这可以说是诗人对历史和现实予以反思和关注的一种方式。

(二)“原乡”对精神世界的救赎

原乡是诗人雷平阳精神和情感世界的“乌托邦”。诗人通过对原乡形象的叙事想象,构建了一个具有神秘而灵动的原乡世界,而个体精神在现代工业文明的入侵中所受到的创伤和危机最终在原乡的洗礼中获得救赎。

“原乡”是诗人对抗现代工业文明的一种方式。他的很多诗歌中写到现代工业文明下故乡云南所面临的生态危机,以及人在现代工业文明下所面临的精神危机。而在重重危机之下,人的精神和情感处于无处皈依的状态,所以人只能“躲到天外的河山/也被剥皮抽筋/空遗残山剩水”(《在蒙自》)。而在重重危机之下,人的苦难、人的冷漠,以及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疏离则更为荒诞,如《我的家乡已面目全非》中描写的亲人之间的疏离:“我的兄弟姐妹都离开了村庄/那一片连着天空的屋顶下/只剩下孤独的父母……我看见了一个村庄的变化。”诗人描写了现代社会里亲人之间关系的状态、人的疏离和精神世界的面目全非,而与此同时,神秘而灵动的原乡却正是安放人的心灵和精神世界的圣地。

综上,雷平阳诗歌中的原乡背后隐含着诗人对故乡历史和现实的反思,以及诗人在现代工业文明的强势入侵下对自我精神世界的救赎。

自“五四”以来,原乡写作似乎就成为一个普遍的现象,很多作家以不同的审美想象来描摹原乡的面貌,如鲁迅、冯文炳、沈从文以及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韩少功等都踏上了寻找原乡的旅程,他们笔下的原乡形象各不相同,却都蕴含着作家内心独特的审美诉求。诗人雷平阳的诗歌在主题上延续了对中国传统文学主题—原乡的书写,内容上涉及自然生态、历史文化、生命意识等多个层面。雷平阳是个一直在寻找心灵归处的“行者”,他说:“我非常渴望做云南山川之间的行者……必须承认,我依然是脆弱的,安放大地之心的地方,我始终没有抵达。”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