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安忆《考工记》中的存在主义思想

作者: 刘敏睿

论王安忆《考工记》中的存在主义思想0

存在主义哲学主要讨论的是世界虚无与个体如何在世界中存在的问题。《考工记》围绕着陈书玉与老宅三十多年的命运浮沉展开了一系列关于“存在”的思考。小说中陈书玉挥之不去的孤独感,老宅里空间与时间的错乱以及人与老宅的最终命运表现出王安忆对存在主义的思索,使小说具有了强烈的存在主义的倾向。

存在主义是二十世纪西方重要的一支哲学流派,它作为关注具体个人的哲学,主要对个人与世界的关系,尤其是对个体的存在问题作出探讨与追问。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这部著作中首次提出了“存在主义”这一概念。“二战”时期,萨特发展充实了存在主义理论,受到当时知识分子的极大认可,成为当时具有深刻且广泛影响力的哲学流派。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随着文学观念的变化,存在主义也在中国文坛上风靡一时。时至今日,存在主义在众多思想流派中仍然占据着重要位置。

纵观王安忆的作品也不难看出存在主义对其创作的影响,但她更多的是吸取存在主义精神,将其融入自己细腻怀旧感伤的文笔中。小说《考工记》重点描写陈书玉与古宅之间几十年千丝万缕的联系,表现人在世界中的“存在”。本文将从作品中的孤独感、时间与空间的模糊感和向死而生的生命哲学三个方面来阐释存在主义哲学在作品中的体现。

一、怀旧笔触下的孤独内核

个人存在在世界的荒谬感一直是存在主义阐释的主要话题。海德格尔认为,人不知从哪来也不知要去往何处,也因此更将人存在的本身凸显出来,他把人的这种状态成为“此在”的被抛状态。意思是说,人是被偶然抛在这个世界上的,世界与人的存在并没有联系,这种失联便会使人感到自身存在的虚无与荒谬。萨特也说,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不确定的,无所依据的。存在主义对世界与人存在的观点将个体与世界的关系斩断,世界之大却没有自我的容身之处,自己只是世界上一个偶然的到访者,当个体意识到这点时,除了感受到整个世界的荒谬虚无之外,更能够体会到自我无所依附的孤独感。

《考工记》延续了王安忆以往怀旧感伤、细碎清丽的笔触,对以陈书玉为主的上海“四小开”的几十年人生浮沉进行书写。小说开篇描述陈书玉从西南回到上海老宅时正是夜晚,“暮色里,路灯竟然亮起来,一盏,两盏,三盏……依然是夜的眼,他就要垂泪了”。夜晚归家是一个人耐人寻味的时间。王安忆选择让陈书玉在夜晚抵达上海,用黑夜天然的静谧幽深之感渲染归家的悄无声息。可以想象,陈书玉从西南几经辗转,到上海时已是身无分文、精疲力竭,归家的喜悦怕是早已在路上消磨了。他站在上海夜晚的街头,没有朋友和家人的迎接,自始至终就是他一个人。他本是归人,但他的归来却没有惊动任何人。他的去留没有一丝波澜,仿佛他与上海之间存在一层隔膜,虽然他生活其中,可一别以后距离却拉得更远了,他的回归并没有给他任何归属感。

这种状态与存在主义阐述人的“被抛感”是相通的。人的存在无所依靠,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处,看似与世界的联系也都是虚无。所以,当陈书玉看到突然亮起的路灯,他忍不住落泪。这突然亮起的灯看似是让陈书玉抓住了与上海的一种隐形关联,但事实是,路灯亮起的偶然事件只是陈书玉拿来当作的心理慰藉,更证实了他对自己存在的不确定以及内心的孤独,因为真正孤独的人才需要从其他与己无关联的联系中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就这一句话便说明了陈书玉内心其实是寂寞的。

与上海的隔阂除开情绪上的涌动以外,王安忆还特意提到了一个细节:“他穿着一双元宝口的胶鞋,在多雨的西南可是个宝,到上海却变得奇怪了。”陈书玉自小在上海长大,虽然家道中落,但在上海也算是体面之人,对他来说上海是现代的,而在一座现代化程度较高的城市里,这双陪伴他跋山涉水的胶鞋俨然就变成了落后的象征,新与旧的对比中便凸显了陈书玉在这座城市中的不合时宜。上海的快与陈书玉的慢形成一组对照,他注定要被上海甩在身后。这种赶不上时代的“慢”让他与周围的人事拉开了距离,自己也逐渐变得孑然一身,而也正是这种孤独感让他与老宅之间产生了一种共鸣。老宅作为“过时之物”,说它是“万事万物都在转移变化,偏偏它不移不变”。人与物之间孤独的气质互为吸引,陈书玉对老宅态度也从一开始觉得它“阴冷、冷淡”转变为“肃穆、敬畏”的同病相怜之情了。王安忆从开篇便通过距离感给陈书玉营造一种天上地下只此一人的孤独,这恰好与老宅的气质是一样的,陈书玉的命运一开始就与老宅绑在了一起。

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这是萨特存在主义的核心观点之一。他认为,在一个充满不确定性和毫无意义的社会中,人与人之间是相互陌生的、冲突的,甚至是难以理解的。实际上,现实中的一切都是荒谬的、不合常理的,所以这个世界带给人们的只能是孤独、苦闷和悲伤,人生充斥着痛苦。《考工记》中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并不凸显,这或许是王安忆一贯为之的含蓄内敛的笔法,另外还有很大一部分应该与陈书玉的赤子之心有关。他对世界有着单纯美好的想象,甚至有一丝浪漫主义的情调,但这与现实的世界是有所出入的。当他从报纸上看到自家祖坟所处的地方要被政府征用,便产生迁祖坟的想法。大妹妹却果断拒绝,说祖坟多年无人问津,地势低洼,或许早已找不到确切地方了。他不满父母和大妹妹的冷漠,独自前往却只能面对荒凉的山头徒惹感慨。只因为陈书玉还保存着一些传统朴实良善的品质,但这种品质已经与上海金钱物质的世界格格不入了,因此,陈书玉的“不变”让他在变化的世界中便显得沉默孤僻了。

除开自身性格原因之外,老宅助长了陈书玉的孤独气质。陈书玉也想融入周围的环境中,但老宅是那只没听到落地声响的靴子,他害怕与别人交往过深会殃及他人,同时也害怕自己太过于显眼而遭人议论,将自己推入绝境,这种害怕的情绪也使得他与其他人的距离越来越远,到最后孑然一身,在逐渐腐朽的老宅里过完孤寂的一生。

二、时间与空间的主观性

在物理学中,时间是一个永远流逝的过程,而空间是容纳整个自然界的三维广延性,但是哲学中的时空概念不同于物理学。存在主义的失控是从人存在的本身来谈论的。海德格尔在他的论著中对时空作出了自己的阐释。他认为,时间并不是一种永恒的事物,它其实是人与生俱来的一种东西,时间被个人化了。也就是说,我的时间便只是“我的”,它同生命的持续一样有限,它有起点也有终点,就是人出生和死亡的时刻,海德格尔将其称之为时间的“绽出”。时间是存在的时间,人是在时间中存在,在时间中延续。而存在主义中空间的概念也与物理学不同,它所指的并非现在所处的三维空间。海德格尔认为,空间是我们自己带来的。空间的远近是由自我的感受出发,例如某一事物由于自我对其的疏远和不理睬,即使它就在眼前也会感觉离自己很远,因为自我对待这一事物的主观性起了作用,而存在主义正是强化了这种主观性对时间和空间的感受。

王安忆在小说创作中十分擅长营造距离感。距离感很大程度是通过回忆来实现的。回忆是王安忆的审美态度,小说中的人物大多有着丰富的经历,并且他们也是热衷于去回忆人生的,并且在回忆中生化出一种诗性。他们大都有着祖辈父辈的家族史或者丰富的回忆,家族史、个人经验和回忆就构成了小说的底色,他们经常会自己审视自己,与自己作战,经营当下的生活。在他们身上感受不到太多物理意义上的时间的流动,而是一种很个人化的东西,加上作品中很少使用激烈的情绪化词语,故事从开篇到结尾像流淌的河水,不经意间时间就已经跨过了几十年。

《考工记》中记叙了陈书玉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一直到七十年代整整三十多年的人生经历,但这一时期轰轰烈烈的运动对陈书玉的生活并未产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诚然,因为家中老宅,他悬着的心一直都未放下,可比之当时如火如荼的运动来说,陈书玉的顾忌太过微不足道,那些可能发生的变故也并未发生,日子虽然让人胆战心惊,却也安然度过了。那座老宅承载着几代人的记忆,整座建筑就是静止的时间。陈书玉整个人被笼罩在无尽的回忆之中,咬合的榫卯,梁柱上的八仙,都是时间的固化,这些回忆又全被陈书玉所拥有,任他外界如何斗转星移,陈书玉与古宅的时间都没有变化,就像活在另一个空间之中,而这个空间其实就是自我。

在此,时间变成了一种私人化的东西,与外部的时间一同在人身上发生作用。所以,当陈书玉望向姑婆的眼睛时才会如此惊讶,旧宅子孵出的奇异物种,又老又嫩,仿佛一块活化石。陈书玉在老宅里听了这么多,看了这么多,不知不觉间也成了老宅的一份子,变成了移动的人形时间。在给校长的孩子阿小辅导课业之余,面对青年无数的问题他并未回避,关于老宅的一切,不论正史野史、八卦流言,都连贯成情节一一讲述这些话是新鲜的,陈书玉从没跟其他人说过,也从没有想过的话,这些关于老宅的真假传言这么多年就在脑子里生根了。时间在他身上无限延伸,与整个宅子同在,也与老宅一同腐朽老去。

作为物理空间的老宅,它的范围很有限,但陈书玉直到老年都没有走出老宅,他的父母、姑婆、佣人王妈都相继离开了宅子。陈书玉并非没有过想逃离,他好像陷入了一个怪圈,似乎一生都被笼罩在这座宅子之下。当自己也找不到原因的时候,他便把自己的遭遇归结到“命运”使然。此时对陈书玉而言,老宅已经脱离了实体空间,成为他的世界,他的世界就只在老宅的方寸之间,陈书玉用老宅把自己框起来,萧瑟荒凉的老宅便成了头上的阴影,一生被老宅所累,事实上是自己拖累了自己。

书中王安忆从未向读者具体展现老宅明细的地形图,重在细节的片段式的描述,并且都是通过陈书玉的眼光,因此老宅空间的大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陈书玉个人心境的变化。他刚回上海时老宅里“人都走净了,留下无限的空阔”,到瓶盖厂占据老宅半壁,他又说“宅子活过来了”,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瓶盖厂撤下,“空间陡然空寂下来,大得无边,人在里面,几乎找不着自己”,到尾声,老宅的修复计划最终搁置在陈家内部的产权所属人问题上,陈书玉感慨“这空宅子里其实住满了人,隐形人”,这都体现了主观审视对空间容量度的变化,而这种变化都是陈书玉自我的心理感受,正与存在主义对空间观的理解是相同的。

三、向死而生的生命哲学

针对存在主义对时间概念的解释可以知道,在存在主义学说中出生与死亡是相对的,人生即是如此,而时间的开始就是意识到死亡这个概念时。因此,对死亡的领悟,也就意识到了死亡的必然性,这就成了对存在认识的起点。当死亡变成了存在的起点,便称之为“向死而生”。

认识到死亡的接近往往只需要一个闪念。当陈书玉在西南目睹一名女生误食毒蘑菇中毒死亡时,他看见那个女生脸色惨白地躺在担架上,像莎士比亚剧中的俄菲莉亚,是美的牺牲者。这个细节在书中三次提及,足以看出面对死亡陈书玉内心的震撼。他意识到,生命是美丽的,但同时也是脆弱的,稍微的风雨很有可能便会把性命葬送,而陈书玉正经历着那个动荡的年代,又因为老宅而使身份变得不清不楚,在有产与无产之间摇摆。作为历史洪流中默默无闻的普通人,他没有太多改变命运的机会,只能兢兢业业安分守己,也正是意识到生命的脆弱,所以才会努力地去活着。“弟弟”作为陈书玉生命中的贵人,一直说的“顺其自然”,这个“自然”并不仅仅是不争不抢隐于市井,更是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情况都要努力扎稳脚跟,努力活下去。后来,陈书玉想去努力修缮老宅,但是没能实现,或许这就是老宅的命运,一步步进入死亡,但这样的死亡或许是另一种意义的新生。用宅子的死来让它不死,拒绝新生方可以得到永生。

《考工记》通过人与人之间、人与自我之间关系的细致描述,在日常生活化的叙述中刻画美好人性,体现出王安忆对世俗生活的关注以及对现实人生真实面貌的描摹。同时,王安忆并未停于表面,而是通过生活哲学的细节以及富有隐喻性质的意象继续深挖日常生活背后的诗性与哲思,形成独具特色的虚实相生、情理交融的创作风格。小说并未刻意追求存在主义思潮,而是将人与存在的思考安放在日常生活化的情境之中,其存在主义意识是人物在面对命运与时代洪流时的自然流露。这些时常闪现的存在主义哲思造就了王安忆作品的思想深度,也显示出王安忆对城市中“匿名”者的同情与关怀,对高速发展的现代化都市中人的存在的严肃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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