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大梁
作者: 刘家朋
一
清晨起床,大梁便趴在了电脑桌上,打开电脑后,一直玩游戏。
“大梁,大梁!你快到村北头儿咱家晒场里照看着咱家晒的麦子,我要去帮你丰江大娘割麦子!”母亲一边向屋里急匆匆地走着一边喊。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儿声响。
“大梁啊!你在干什么呢?妈在跟你说话呢!”母亲重复地喊着。
屋子里还是没有回音。
大梁从小就是父母的宝贝疙瘩。不管是好吃的食物,还是好玩的东西,只要他提出需要,父母对他都是有求必应。即便家中暂时没有他所需之物,父母也定会想尽一切办法给他买来,然后赔着笑脸让他吃,让他玩。当他高兴时,哪怕父母心里有什么不愉快的事,也定会满脸堆笑地跟他说笑;当他苦闷时,哪怕父母遇上了高兴事,一旦发觉到他的神情,顿时便会跟他同样苦闷起来。他无礼呵斥父母,父母不往心里去;他贪玩,父母只是柔声劝说他几句,并不深入计较。长期如此,一贯如此。
2010年,大梁已经年满十四岁。麦收时节,这天,正逢星期天。早上,太阳不到一竿子高的时候,父亲开着自家的收割机,收割完西南洼的三亩麦子,然后,有众街坊雇用收割机,父亲便给别人家割麦子去了。母亲忙着把装得满满的一袋袋麦粒装上拖拉机拉回村,来到村头儿他们家用水泥蹚平的晒场里。接着,她又一袋一袋地把麦粒从车上卸下来,全都均匀地倒在晒场里摊晒。刚刚摊完,她忽然想起邻居李丰江前些日子骑摩托车摔伤了,听说丰江嫂早饭后也要收割麦子,便想去帮帮丰江嫂。可是自家晒场里麦子离了人看守也不行,于是就想起今天大梁逢星期日在家,便急忙回家,喊叫大梁,意欲让大梁替她看晒自家的麦子。
母亲连叫了两遍没见回音,心中不由得纳闷儿:奇怪!在我们临走时,这孩子明明是起床了,怎么就没有声音呢?难道是又睡过去了?
“大梁!你是不是又睡了?快起来,妈有话要跟你说。”母亲一边说,一边来到里屋大梁的卧室。只见大梁坐在床的正中央,两眼发直,盯着电脑屏幕只顾玩他的游戏。
母亲说:“大梁,快别打游戏了,你快到北晒场看咱晒的麦子,我去帮你丰江大娘割麦子。”
不料,母亲不重复这话倒也罢了,这一重复,大梁突然抬起头来,两眼大大地瞪着足有鸡蛋大,喊道:“吵什么!吵什么!话说一遍就行了,怎么还非得吵个没完没了不可呢!”
母亲笑脸解释道:“儿子,妈这不是以为你没听见嘛!”
“听见了又能怎么样?”大梁提高了嗓门儿:“我就是不听你的,看看你能有什么招儿!”他习惯性地跟母亲胡搅蛮缠起来。
在大梁的心目中,玩游戏如同到了天宫,那里有鲜艳带露的奇花异草、香味扑鼻的美餐、五彩缤纷的闹市,还有翩跹起舞的仙女等,令他心醉的景象。只要能让他在电脑上玩游戏,他便心满意足,什么事都忘在了九霄云外。
“好儿子,听妈的话,你就算帮帮妈的忙还不行嘛!你大伯和大娘以往对咱们都是很不错的。”母亲依然满脸堆笑地劝着大梁。
“哼!他们对咱家好不好,具体需要如何对待,是你和我爸的事,与我无关!”大梁继续胡搅蛮缠。
母亲火冒三丈,两手不禁抖动了一下,说道:“你不听话,我砸死你!”可是手还没擎到大梁的肩部,很快便无力地放下了,只是嘴里发火,就是下不了手。无奈,母亲只得出外找了一位闲散的老人帮她守场。
中午,父亲割麦回来,见大梁依然趴在电脑桌上打游戏,便指责道:“大梁,你怎么一有闲空就打游戏,作业写完了吗?”
只见大梁眼神发直,两眼盯着电脑一声不吭。
父亲接着说:“大梁,快写作业啊!别光打游戏!”
大梁忽然转过头来,“嚷什么,嚷什么!你能办好自己的事就中,我的事不用你管!”
父亲受大梁的呵斥次数比母亲多得多,日久成了习惯,只得不再言语。这时,母亲也从地里回来了,见大梁对父亲这般态度,便说:“他从早上就打游戏,可能是一直玩到现在。”父亲忍无可忍,大声指责道:“大梁,下午跟我一起去割麦子!你要是还在家里打游戏,没你饭吃。”不想,大梁此时玩游戏正玩上了兴致,一听父亲这般说法,不觉气冲斗牛,他龇牙瞪眼,头点着,脚跺着,高声喊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叫你们别嚷嚷,你们偏要嚷嚷,这不打算让人活啦!”嘴里喊着,随手操起桌子上一把父亲用来维修机器的锤子,用力砸在电脑上,电脑“嘭”的一声巨响,立即爆炸了,庆幸没伤着人。父母见大梁这样,气得不知如何是好,眼前火星乱冒,夫妻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嘴里说着:“完了,完了。”却没有一个对大梁发脾气,也没有动大梁半个指头。一会儿,老夫妻俩忍气吞声,双双无声地离开。
原来,大梁的母亲凡事都是菩萨心,父亲呢,则从小就是个出了名的老实人。夫妻俩心肠软得连过节杀鸡都下不了手,更别说打人了。
下午,大梁的父亲开着收割机,继续给乡亲们割麦,母亲跟车帮着干杂活儿。车行驶至村外,父亲一边开车一边丧气地对母亲说:“这可怎么办,死孩子不知好好读书,只知玩游戏,不听管教不说,还好大的脾气,照这样下去,咱们的日子可怎么过?”
母亲说:“没有别的办法,就是揍得轻了,我当妈的没有威严,管不了他,你是他爸,应该拿出家法来严厉管教他。”
父亲听罢,自知自己窝囊,根本下不了手,只是一声声叹气。不想,心里这一犯乱,父亲竟然开车走了神,收割机行驶至一条大沟边,夫妻二人同时因车祸而亡。
二
父母没了,大梁一时间觉得失去了依靠,放声大哭,但他毕竟是个孩子,喜怒哀乐都是一阵的光景。难过了两三天以后,他也就不再觉得难过。从此,他就像一棵果树失去了主人管理一样,果枝无人续肥浇水,便开始枯萎。因懒惰惯了,饭不能按时按点做着吃,衣服常常是脏得实在没法看了再洗。家里的卫生更是懒得去做。水泥地面常常是几天都不动手拖一下,等到实在是看不上眼了,他才勉强粗略地用拖把简单拖几下。家中的各种器具,灰尘落得厚厚的,整个家看起来就像破烂市。电脑砸毁了,他又买来一台新的,每天只顾趴在电脑桌上玩游戏,觉得累了,便寻伙伴出外玩。正值少年时期,如此无人疼爱与教养,众街坊一一看在眼里,那些大娘婶婶们都泪流满面,叔叔大爷们尽皆哀叹。
话说,大梁没有亲叔叔、亲大爷,却有一位供职文科大学教授的叔伯大爷,叔伯大娘则当了一辈子中学教师,老两口儿均已退休。大爷和大娘都是心地极为善良的人。就在大梁父母过了“二七”的第二天早上,大娘便向大爷提议说:“老王啊!大梁没了父母,孤苦伶仃,没有人关心照顾不说,再缺乏教育,恐怕慢慢就学坏了,依我看,咱们还是让孩子跟咱们一起过为好。”
大爷深思熟虑一会儿便说:“他要是三五岁,咱们可以直接收养他,可是,他现在已是十四岁的大孩子了,平日被他父母惯得毛病多着呢!你想收养他、教育他,我何尝不是这样呢!可是,他能听咱管教吗?”
大娘说:“要不你说怎么办?难道咱就这么看着孩子堕落下去?”
大爷说:“不管办什么事,都必须讲究个火候。名人有话,‘苦难成就人生’。先让这孩子在生活的大熔炉中磨炼磨炼,等到他知道幸福生活来之不易后,咱再把他接回家收养也不晚。”
大娘听罢,点头称是。
大约在父母去世两周以后,大梁跟村里一位闲汉到水库边学着钓鱼,逃学两天。回校以后,老师予以严厉的批评,大梁恼羞成怒,一气之下,竟然就此辍学了。大娘先听邻居们告知此事,老人家实在耐不住性子了,便又对大爷说:“不管不行啊!老王,大梁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了,我听咱东屋铁蛋妈说,他跟老师吵了一架,竟然辍学了。”
“什么,他连书也不想念了?”大爷听罢,吃了一惊。
大娘点了一下头,说道:“是的。”
大爷怒气冲冲地说:“不行,别的事,咱可以慢慢让他在生活中磨炼,辍学这种事可不能由他,我这就去劝他,劝不好的话,就是硬逼,也得逼着他复学。”
大约一个小时后,大爷从大梁家回来了。
大娘见他那垂头丧气的样子,担忧地问:“怎么样,没劝好吗?”
大爷说:“这个死孩子,我是左说他左不听,右说他右不听,看来,也只有顺其自然了。”
大娘吃惊地说:“这可怎么办!”
大爷说:“他不想再念,你逼着他念也不顶用,我看这样,就先让他下学吃吃苦,说不定半年以后就知道念书有用了,到时候让他插班再去念。”
大娘说:“如果再吃苦他也不回头怎么办?”
大爷叹着气说:“唉,世间离了脑力劳动的人不行,离了体力劳动的人同样也是不行。如果再吃苦他也不回头的话,体力劳动便是他命运的归宿,如此,除了种地,也只有让他一辈子给人当雇工了。”
大娘听罢,仍感到于心不忍,可是,实在也是没有别的办法,便无可奈何地说:“你什么话都跟他说了,他实在不听,咱也只有作这样的决定了。”
“嗯。”大爷点着头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这并不是说,每个孩子都必须让其辍学磨炼一番后再次上学。但让孩子们懂得幸福生活来之不易,知道对父母感恩,然后自觉悟出上学读书的重要性,这些问题确实很重要。在孩子不能自觉地走正路之前,必须采取一定的措施。”
话说大梁平日最喜欢吃红瓤儿地瓜。麦收过后,到了秋庄稼播种的时候了,大梁兴致一来,说干便干,立即雇人将他的二亩麦地全部栽上了地瓜,有种地经验丰富的老农在他刚刚插秧时跟他说:“不行啊!大梁,你赶紧把地瓜苗全都卖了改种别的吧,修理地瓜这桩营生,你必须下力常锄地松地,不然,地瓜长不好不说,就在地瓜还没伸蔓这段时间,一旦遇上连日大旱,地瓜垄硬得像钢铁,大风一刮,就像人生了割耳疮,非搞得缺苗断垄不可!”大爷得知情况后,也反复劝说。大梁听后,不服地说:“啰啰唆唆的,这纯粹是自找麻烦,你们看吧,我把地瓜苗栽上后,除草剂一喷,只等秋天刨地瓜就行了。”老农和大爷再次相劝,大梁只当耳边风。
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光芒四射,太阳公公还是和往常一样,笑颜面对大地。然而,太阳公公的笑颜中明显带有一丝忧虑。他似乎不愿看到大梁这样一次次不听长辈的良言相劝。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刚刚吃罢早饭,大梁不想干活儿,便去找与自己同龄的名叫大邦的男孩玩儿。这天,大邦父母早早下地干活儿去了。大梁来到大邦家后,立即与大邦上了麻将桌,二人竟然兴致勃勃地探讨玩麻将的技法来。二人正探讨得起劲儿,街坊李大嫂忽然来找大邦:“大邦啊!我们家的烟囱坏了,再不修的话,逢雨天烟囱边沿就要往屋里漏水了。我已找来了瓦匠修理,你李大哥不在家,我呢,挺着个胖身子不得力,你快去给瓦匠当当小工,好吗?”大邦点头答应。李大嫂看了看大梁,觉得只求大邦,显得有点儿看不起大梁,便说:“你也去,大梁。人多力量大。”大梁也点头答应下来。
烟囱边沿破损不重,大邦和大梁把水泥和沙子搅匀,瓦匠师傅上了房,一会儿便修好了。这时,李大嫂早已沏好了茶,让他们三人喝茶休息一会儿再走。大家在一起喝着茶,李大嫂看了看大邦,见大邦穿的衣服干净利索,便夸赞道:“哟,大邦啊,看你妈把你打扮的,多好看的小伙子呀!长大后不愁娶不上个好媳妇。”
大邦很是高兴地说:“大嫂,您夸我了,其实,打扮得好与不好都一样,做人着重得人品好。”
“哟,大邦,你这是嫌嫂子没有夸你为人好啊!话,终得一句一句地说,我总不能一口气把你的长处都从心里倒出来,大邦的为人也很不错嘛!”李大嫂嘴里这样说着,又歪着头向大梁身上看了看,见大梁所穿的衣裤既不得体又不随时,并且胸前清晰地显现出几处污垢,她的眼神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鄙视的神态,同时,很是厌烦地把头歪向一边。大邦呢,也同时以鄙视的眼神看了看大梁。然后,二人把眼神移开,由李大嫂开头,又兴味盎然地拉起家常来。
大梁默默地坐在一边,想想李大嫂和大邦都看不起他,心里比挨打挨骂还难受。虽然李大嫂与大邦没有直接说他什么,但那两股眼神如两把钢刀一样,深深地刺向他的心扉。只听得李大嫂说:“哎呀,大邦啊!我常到你们家找你妈玩儿,见你妈拾掇家可利索了!我听你妈也夸过你,说你也时常帮她拾掇家。你们可是一家干净利索的人啊!”顿时,李大嫂的话语,又像霹雷一样在大梁心灵深处炸响,他更觉得无地自容了。在校读书时,大梁本来与大邦是一个班的同学,那大邦讲悟性,悟性比不了他,论学习成绩,学习成绩也比不了他,可是,只因为父母这一去世,没有人关心照顾,自己的外表形象,竟直接影响到自己的尊严,这使他如何能不自卑与心酸呢!细思量,自己要是能珍惜父母在世时对他的谆谆教诲,父母即便不在,如拾掇家、穿衣戴帽这种事,自己满可以做到完美。可是,自己全都把父母的话当耳旁风。到此时,他初步感受到父母对他的养育之恩。悔恨与自卑的情绪一起向他心头袭来,他把头歪向一边,不觉暗暗地流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