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元胜诗歌的光影世界
作者: 潘琳
20世纪90年代诗人李元胜以其清丽脱俗的诗风,灵动的笔触,细致观察生活、体悟生活,其创作成就逐渐被中国诗坛认可,受到诗评家和广大诗歌爱好者的好评,在当代新诗的发展中占据重要一角。在诗歌创作中,李元胜曾说“诗歌是即兴的闪电创作”,注重对瞬间的情思的捕捉,完成一种无可言说的表达或是抒发其独特的人生体悟。诗人或借景抒情,或触景生情,或想象,或重新解读,使个人情志与语言交汇融合,最终使诗情得以呈现。
正如别林斯基说的:“诗歌是通过外部事物来表现概念的意义,把内心世界组织在完全明确的、柔韧优美的形象中。”无论是对城市生活的描绘,还是对遥远的田园文化的致敬,对个人经验的阐释,“光”与“影”频频出现在李元胜的诗歌中,“光”意象与“影”意象也成为诗人表达诗思的重要意象,“光”与“影”的结合,强烈的明暗对比,意象的碰撞中引发出无穷的想象,更开拓了诗歌的意义空间。李元胜以其别出心裁的“光”“影”意象构建了一个独特的光影世界,让读者随之行走在山河之间,与花草促膝长谈,在光影之间徜徉时光与人生的秘密。
一、主导的“光”意象
(一)自然之光
在李元胜的诗歌中,多选取暖色调的自然光,如日落、黄昏、晚霞、午后阳光等。在《解释》中,诗人首段抒情,直接抒发了对午后阳光的喜爱,“我喜爱下午的阳光/它明亮,温暖/像一只手搭在我的肩头/我感到快乐,理由却无从知晓”。在色彩学中,暖色能给人带来温暖的感觉。此刻,“光”成为感官层面人们对光明和温暖的渴望。黑格尔提出:“想象能够创造和自己活动,首创各种可能的意象,赋予以随心所欲的模样。”李元胜诗歌中不仅仅描写了直射的光,还另辟蹊径描写了折射、反射以及放射的光,从另一个角度去观察身边的世界。《露珠》中以露珠的角度,从露珠反射的光去描绘时光的流逝。诗人创造性地把自己比作露珠,想象自己“悬挂在某个枝条上,仔细观察每个路人,用简单的反光,包含复杂”。
李元胜的另一重身份—自然摄影师,拍摄各种昆虫与植物的野外经历,使诗人对自然始终怀着一份敬畏之心。在一次次的野外考察中,自然也带给了诗人灵性的启迪,诗人又把这份启迪化作诗思流露在诗中,落实成具体的诗思。李元胜曾自述:“当我从迷恋的纷繁自然中抬起头来,重新看待世界的时候,我会看到以前没看到过的东西。”在《白哈巴速写》中,诗人细致刻画了白哈巴的美景,让人仿佛置身于一幅画卷之中。没有一行脚步的雪原是大篇幅的留白,稀疏的大树是画卷不起眼的点缀。天穹之下,人的加入只是巨大篇幅中的一个小点,真正浓墨重彩的一笔是黑色的鸟群,但诗篇中最画龙点睛的一笔却是“大地的强烈反光”,一语双关,到底是日光使人眯起了眼睛还是如画般的美景让人目眩神迷?诗人将个人的生活经验与人类共同的经验结合起来,赋予寻常的感受以诗意,在他的诗歌平白而精致的语言中蕴含着许多复杂的玄之又玄的双向型问题,这些问题的提出,也表征着自远古以来人类对大地的独特感受。
(二)人生之光
李元胜的光影世界中对“光”的刻画并不只限于自然之光,“光”从简单的物象演变为包含多重意蕴的意象,阐发着诗人对人生的启迪与感悟。
在《透过云层的阳光》中,诗人从光的角度把万事万物都线条化,透过云层的阳光把旷野上的一切都拉得又斜又直,“细长的草叶,是一根绿线/排着队的蚂蚁,是一根黑线/喘着粗气奔跑着的马,是一根白线/我呢,也是一根有些温暖的线”。这是李元胜对人类生存状态的独立性思考,极具个人色彩,他将旷野上的景色比作线,而人类也是这巨大线条的一部分,在被隐秘地编织。通过一缕透过云层的阳光,诗人对人与自然、世界与“我”等终极哲学命题进行重新思考。
在《用一生的时间看天》中:“用一生的时间看云/它们聚散不定/像漂浮在身边的世事/那光晕里沉默的人类/那经过纸上的/隆重的春天/我全部暗记在心/用一生的时间看天/看它一年年展开无边的明亮/又有什么可以/在其中留下/我满腔的爱与恨/都小如芥子。”诗的第一小节“用一生的时间看云”中“光晕里沉默的人类”,第二小节“用一生的时间看天”中“无边的明亮”,诗歌并没有直接写光,但光却无处不在,光充斥在整首诗中,无色无形却触手可及。诗人自觉发掘自身的个人经验,以日常生活为起点抒发诗意,构建了一个安静、和谐的“光世界”,同时在“天”与“人”的对比之中,通过对自身的审美观照,望天地之大,知己之渺小,抒发了对宇宙浩瀚、人类渺小的感悟。
二、伴生的“影”意象
光与影乃天生的双生子,有光照亮的地方必将有影子出现。李元胜诗歌里“阴影”与“夜色”等“影”意象与主导的“光”互为表里,在诗歌中往往同时出现,达成了光与影的和谐统一,同时形成强烈的对比反差。
在《迟滞》中,诗人通过光与影的强烈对比,阳光的移动与黑暗的吞噬,留下一个停滞的“我”,生动地刻画出一个处在创作瓶颈期,灵感停滞的诗人形象。在构建时光凝滞的空间时,诗人创造性地先描绘正午的日光,用一个车间隔开了阳光与“我”,再细致地去描写车间,“车间高速印刷着黑暗”“盲目的工人”“深渊般的身体”,其中“车间”“印刷”两次暗示了机械化的写作,而机械化的写作必将使灵感停滞,坠入深渊。
而在阐述生活的哲思时,李元胜也更偏爱从暗处出发,关注那些边缘化的平常人易忽略的事物,给予事物以诗意。《一本书穿过我》中描写阅读,“一本书穿过我,像风穿过树林,在暗处,那些人物和歌受到些许阻碍,是平时看不见的东西,使它们的速度变慢”,阅读书籍,品味其中的韵味,那些平时看不见的东西,正是我们每个人的人生经历,当书外的阅读者与书产生共鸣时,那些慢下来的时光会沉淀知识的重量。结尾处的“一只鸟穿过我……并把它的影子留在我的身体里”。影子在日常的观念中,总是赋予某种神秘、邪恶的意味,而李元胜诗歌中的“影子”却近乎于灵魂的第二分身,读者经过阅读、赏析,书籍穿过了读者,引起审美的共鸣。书籍的一半灵魂也与读者分享,在缓慢的过程中融入了读者的灵魂中。
三、光影之间的诗思
(一)独立的爱
光与影交替之间,时间慢慢从中经过。李元胜诗歌中的爱情大多都是十分谦卑的,激烈的爱情表现为毫无保留的付出,而平静的爱更通过日常小事表现。献祭的爱大多是“看不见火星的爱”“茫然无措的爱”“无望的爱”“爱与诀别”或是在电影中的“绝望的爱与赴死”。虽是付出型的爱情,但是并不衰沉,而是充满了爱的真挚。以悲景写乐事,像一座覆盖着冰雪的火山。
在《阳光下的长亭》中,诗人把天空比作一块发蓝的玻璃,而倾泻的日光则是一道“明亮的裂缝”,“散发着冰糖的气味”。“冰糖”这一意象,既点明了爱情的甜蜜,也为下文写一位等待着恋人的少年人埋下了伏笔。诗歌中还创造性地通过感觉的错乱表现少年人的情窦初开。灼目的阳光之下,等待心上人的少年在看见姑娘出现时,眩晕地笑了笑。“眩晕”具有多义性,第一层含义是指少年在长时间的等待中被强烈日光照射得有些头晕目眩,第二层含义是指少年被姑娘的容光震慑了心魂。诗人以清新淡雅的语言寥寥数语勾勒出一场在日光下的纯洁爱恋,以第三人称的视角去讲述一个日常中的瞬间,使诗歌更具有代入感以及强烈的画面感,就像是观看一场老电影。
《如果你试图爱上一个人》中,“如果你试图爱上一个人,得学会把自己作为礼物/谦卑地交出/而自己还得完整地站在原地”。这是诗人理想中的爱情,为爱情真诚地付出但仍旧保留独立的自尊,体现出独立爱情,也从侧面表现出诗人清醒独立的爱情观。先学会爱自己,再学如何爱人。在描绘理想爱情的同时,诗人也冷静地指出:“多数时候你不会如此幸运/现实远比电影悲怆/如果你试图爱上一个人/请随时准备/摔落进那一分钟漆黑的停顿。”电影本身就是一种光影的艺术,电影既是现实的映射,又是对现实进行了提炼加工,而现实往往比电影更加悲怆的原因,在于电影是定格的不可重复的现实,而现实永远是不断发展变化的。随时准备摔落进那一分钟的漆黑停顿中,表面是指电影的一分钟黑幕,而更深层次的内涵是准备接受爱情带来的伤害。
(二)慢生活
李元胜的代表作《我想和你虚度时光》中,“我想和你虚度时光,比如低头看鱼/比如把茶杯留在桌子上,离开/浪费它们好看的阴影/我还想连落日一起浪费,比如散步/一直消磨到星光满天”,在诗中“虚度”与“浪费”被反复提及,在现代人的生活中是容不下浪费与虚度,每一分每一秒都应该是有价值的,而李元胜在这首诗中提供了一个新视角去看“我们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的”这个问题。我们为什么要去虚度时光?什么样的时光值得被虚度?李元胜在这首诗中探讨了“慢生活”与“安全感”这两个主题。人在紧张状态下是无法浪费时光的,虚度意味着生活的从容姿态,只有在慢生活中,才能不慌不忙、冷静平和地去面对生活。“虚度时光”也被赋予停下来享受生活的全新含义,那些无意义的时光正是生活本来的样子,静静地发发呆,任由思维徜徉的自在状态。
在《雨林笔记》中,诗人寥寥数笔勾勒了一位阅读者形象,他主张回归原生的自然,突如其来的电闪雷鸣是美好的,雨后的寂静无声是美好的,熟悉的花朵是旧友,而冷僻的物种是意外之喜,是来自远古的深奥文字。最后一句“我读的很慢,时光因无用而令人欣喜”,同样是对“慢生活”的提倡。通过阅读,阅读者慢慢面对自己的内心,慢慢去满足自我的追求,去取悦自己。阅读始终是私密性事件,无需第三方的参与,自成天地。而此处“时光”这一词点明了时间的流逝,使整篇诗文有了时间的质感,增添了故事感。
(三)残缺美
李元胜的独特审美趣味造就了他的独特美学,在李元胜看来,残缺意味着真实,细微的不对称产生了魅力,不规范形成了生活的冷峻之美。诗人认为没有完美典范的生活,人性本来就有光影两面,有了影的那一面才会透出真实的冷峻之美。
鲁迅在《再论雷峰塔的倒掉》这篇杂文中犀利地指出完美背后的惰性思维。“点心有十样锦,菜有十碗,音乐有十番,阎罗有十殿,药有十全大补”(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等潜藏着一种消极颓废的心态。完美意味着没有问题、没有缺陷,也就没有变革、没有创新、没有反抗、没有个性,只留下了惰性、虚假、自我欺骗。而在李元胜诗歌中这种批判主要表现为对“影”世界的强调,对残缺美的追求上。诗人在诗歌中传达自己的审美理想,构建一个安静、和谐而充满着思考、睿智的诗歌世界。
短诗《给》:“听起来不可思议/我真的迷恋着/一只玫瑰有刺的部分/我还依赖/你的缺点发出微光/把整个人慢慢照亮/我喜欢一根铜线里的黑暗/黑暗到足以藏好全身的火花/我爱这温柔而残酷的人间/爱那些失败者的永不认命/我爱废墟/爱有漏洞的真理/我甚至爱我们的失之交臂/因为它包含着上述的一切/此生的永不再见/不像结局/在茫茫无边的轮回中/更像我们故事的序曲。”诗人在这短小的篇幅中使用了种种繁多的意象,“玫瑰花刺”“缺点”“铜线里的黑暗”“人间”“失败者”“废墟”“有漏洞的真理”,意象与意象之间进行递进、跳跃,建立起一套结构缜密的逻辑。“玫瑰花刺”“缺点”“有漏洞的真理”等意象都是我们眼中的残缺,而在诗人的笔下这些残缺开始具有新意义。诗人创造性地使用贬义词抒情,“玫瑰花刺”意味着反叛,对现有价值观的背离;“缺点”意味着个性,它使人变得真实,有血有肉;“铜线里的黑暗”是藏拙,意味着不骄不躁的气度;“失败者的永不认命”意味着不屈不挠的拼搏;“废墟”意味着重建;“有漏洞的真理”意味着追求真理的路永无止境。诗人将“残缺”注入生机,把不完美化作美,引起读者的共鸣。
诗歌作为生命的一种情感表露,在每个主体中以不同形式存在着,跟随着生命的变化,不断更新。李元胜将其对生活的观察以及智性的思考融入在诗歌创作中,表现出延绵不绝的自我意识。“光”意象与“影”意象灵活运用,使他的诗歌创作进入一个全新的阶段,摆脱了以往的桎梏,更注重诗意的泼洒,看似漫不经心但细究却能发现其结构的巧灵、内在逻辑的紧密,意象的碰撞联合阐发了对人生、世界的哲学思索。
本文系甘肃省教育厅青年博士基金项目“当代西部少数民族文学中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研究”(项目编号:2021QB-149)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