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娘家

作者: 田红旗

“嬷(方言:奶奶)!俺来了!”

还没有看见人,就知道是住在东山的大姑来了。

大姑的嗓门很高,说话就像大喇叭。大姑每次来时,一到奶奶住的窑顶,就扯着嗓门喊嬷,声音清脆响亮。

听到喊声的奶奶会紧走两步打东屋里出来,拉着姑姑的手喊着“妲妲”,亲热得不得了……

奶奶八十六岁的时候,七十岁的大姑还经常回来。

小时候,我常问妈妈,你咋不带我们去姥娘家。听了这话,母亲眼红红的,有时候会掉眼泪。外公外婆走得早,妈妈又是最小的女儿,生孩子也晚,我们姐妹几个谁也没有福分见到姥爷和姥娘。对母亲来说,回娘家是一件伤心难过的事情。有娘在尚有来处,没了娘只剩归途,这也许就是人生所要经历的煎熬。

哪条路都可以断,唯有娘家这条路不能断。

“孩子,你咋拄上拐棍了呢?”

“嬷!你不知道,前几天拿东西不小心闪了腰,也扭了脚!”

“腰疼,你不好好待着,还到处乱跑!”奶奶数落起大姑。

“嬷!后天不是‘十月一’(寒衣节)嘛,我来祭祀我爹。再说,我还有八十多岁的老娘在家里。”说着,大姑伤心地流下了眼泪。

“可不是,你不提这事儿,我还真忘了。翠儿,你爹走了多少年了?”

“嬷!整整二十年了。”

“看我的记性,死老头子,你都走了二十年了。”奶奶不再搭理姑姑,自言自语起来。

接下来,窑洞里只能听到大姑的抽泣声。

大姑没有急着回家,陪着奶奶在门口的老槐树下,说了一下午话。我们都觉得稀罕,大姑家人口多,光吃饭穿衣就把大姑给累着了,平时来办完事就着急忙慌地往家赶。

老槐树下的两个板凳上,一左一右坐着奶奶和大姑,她们相互拉着手,专注地看着对方。

“妮儿!你的头发稀了,也白了。”奶奶摸了摸大姑的头。

“是啊,眼睛还有点儿花,还不如嬷呢!”大姑皱了眉,有点儿羡慕地说,“瞅,俺嬷都这么大年纪了,耳不聋,眼不花。”

奶奶乐了。

“嬷!现在牙怎么样?”

“好着呢,昨天还叫孩儿他大妗子(舅妈)给我炒些‘哑巴豆’呢。”

奶奶牙口很好,八十多岁了,一颗也不缺,爱吃妈妈用土在铁锅里炒的没有开花的玉米豆,她说吃着香。

奶奶又摸了摸大姑的头说:“妮儿,你的头发以前不这样稀,黑黑的,抓一把就像绸子一样滑。”

奶奶看了看大姑,瞅着远方,又一次给大姑讲起了心酸的家史。

“翠儿,你爹在老家姓张,从安徽来到山西跟了田家,又姓田。我和你爹共生了你们姐妹六个,大名都是私塾先生给你们起的……

“你大妹妹翠莲,我把她放在磨盘上,结果掉下来没了。唉,都怪娘大意。”

奶奶的眼睛里充满了惆怅和无奈,沉默了许久又接着说:“翠儿,当年你三兄弟和你小妹妹得了同一种病,那时得这种病的人很多,大部分都掉了。你爹舍不得,硬是求大夫开药,人家不肯,你爹好生求告,结果是答应了,但是有一个条件,先让女孩儿试喝。如果女孩儿喝了没事,再让男孩儿喝。你爹倒也听话,熬药让你妹妹喝了,看到你妹妹有些好转,再拿药给你三兄弟喝时,已经来不及了,就那样给耽搁了。”

“你三兄弟走的时候发烧,脸都是红的,两个手拽着头发往下薅,嘴里不停地喊着‘爹!嬷!快点儿……’我和你爹眼睁睁地看着你兄弟离开人世……”

说到这里,奶奶非常伤心,大姑也跟着一块儿难过。

“翠儿,你三兄弟死的那年已经八岁了。八岁就是大人了,大人就要下葬。邻居你三叔害怕你爹难过,用芦席卷起你兄弟埋咱家的南地里了。”

“唉!多好的一个孩子说没就没了。翠儿,逢年过节的,别忘了给你兄弟也烧上一张纸,你兄弟也是一个苦命人……”

奶奶絮絮叨叨了一下午,大姑耐心地听着,一幕幕往事又呈现在她的脑海里。

那天,大姑没有走,就住在奶奶的那孔窑洞里,紧挨着奶奶睡了一晚上,整夜都没有关灯。

第二天大早一开门,四邻五舍见着大姑就打招呼,说话可亲了。

有的说:“姑姑,你真幸福,都七十岁了还有娘疼!”

听了这话,大姑心里美滋滋的。

大姑要回家了,奶奶站在胡同口,手扶着墙头目送大姑,人都走远了,还伸直脖子朝前看。大姑更是走走停停,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老娘亲。

血浓于水,十指连心,大姑在奶奶的心里就是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

多少年来,奶奶感觉到大姑要来的日子,就手扶着断墙残壁,眼巴巴地盼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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