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文艺思想管窥
作者: 张婧婷荀子是先秦儒家的集大成者,同时又兼收各家,其思想整体显现出一种独特的综合性。荀子关于文艺的见解,除《乐论》一篇为专论之外,其他均散见于《荀子》各篇之中,往往是和其政治、哲学、美学等思想结合在一起的,需梳理剔抉才可得出。从文学批评的角度来看,荀子的文论具有开创性和系统性,对文学的内部规律和外部规律均有所涉及,关于文艺本质、文学创作、文艺功用和文艺审美的论述对后世文论影响很大,并奠定了封建时代的传统文艺观。
一、文艺本质论
荀子在继承儒家“诗言志”的基础上进行创新,加入了新的成分—“情”。可以说,荀子认为文艺源于“情”,有着“情本位”的文艺发生论。在《乐论》中,荀子首次完整地提出了“文艺源于人情”这一观点。“夫乐者、乐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荀子探寻乐的形成,认为乐是“人情之所不免”,源于人情,发自内心,强调了文艺的情感特征。《性恶》篇中也谈及了人的自然本性对“情”的需要,“是皆生于人之情性者也;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后生之者也”,言文艺源于人类本能的情感需求,肯定了人对文艺之美的内在合理性。荀子把乐的产生,不归于外物的作用,直接归于人之心、人之情。而“情”又是自然感发的,不依靠外物和人为产生,是人自然本性的需要。在荀子看来,音乐的产生源于人内在的感情,根植于人本性的自然抒发,是人心有所触动的感情流露。荀子“以情论乐”,实际上是提出了文艺方面的“主情说”,即文艺来源于情感。“情”是一切文学作品的灵魂和核心,在《乐论》中,荀子明确而深刻地揭示出情感这一文艺的基本特征,触及了文艺的本质,发前贤所未发,足见荀子所立足的高度和所能见的深度。
荀子还提出了“情文俱尽”的命题,他在《礼论》中涉及的“礼”视域下“情”与“文”的关系,在文艺史上意义重大。“凡礼,始乎棁,成乎文,终乎悦校。故至备,情文俱尽;其次,情文代胜;其下复情以归大一也。”王先谦《荀子集解》作解:“情文俱尽,乃为礼之至备。情,谓礼意,丧主哀,祭主敬之类;文,谓礼物、威仪也。”荀子认为,礼始于疏略,成于文饰,终于愉悦。最完备的礼达到了“情文俱尽”的境界。“情”即意,是人内心的情感;“文”即载体,是外在的文饰、仪式等。在荀子看来,“礼”分为三种层级。首先,是“情文俱尽”,情与文兼备,互为表里;其次,是“情文代胜”,情胜于礼或礼胜于情,只注重一方有所偏失;最后,是“复情以归大一也”,虽无文饰,但情感归于质朴。荀子的论述逻辑结构严谨,三种礼类在比较之中高下尽显,荀子也最推重第一类“情文俱尽”的中和之美,情文皆备,达到了最完满的状态。若延伸到文艺思想方面,也同样适用。“文”涵括了诗歌音乐等文学艺术作品,要求文艺作品和表达的情感合一,强调情文俱尽,文质皆备,以达到一种“中和之美”。荀子在文艺的发生和本质的问题上,提出了“情本位,情文俱尽”的文学观。从人情的角度论述文艺发生的根源,开后世“诗缘情”说的先河,并强调“情文俱尽”的文学观,这在诗学史和文艺史上具有开拓性意义。
二、文学创作论
荀子关于文艺创作的基本原则是“征圣”“明道”“宗经”。荀子最推崇“圣人”,强调将圣王作为老师,效法他的法度,寻求他的纲纪,效仿他的为人。而“征圣”的最终目的是“明道”,圣人是大道的纲要,天下大道、百王之道都统一在这里。无论自然规律还是人类社会的治理之道,都要遵循儒家之礼义。引申来说,文艺重要的不是形式,而是内在所蕴含的引导人们道德完备、人格完善的“道”,这就是“明道”的内蕴。“宗经”可以说是“征圣”“明道”的具体途径,荀子明确将《诗》《书》《礼》《乐》《春秋》以“五经”并称,并极为推崇儒学经典。“征圣”“明道”“宗经”背后的根本目的相同,都是以圣人的礼义之道为标准,并将礼义精神内化于文艺作品中,这是荀子谈创作的基本原则,同时,也奠定了我们传统意义上的文学观。
荀子“重文”,《礼论》篇言“不敬文,谓之野;不敬文,谓之瘠”,不敬文,就会流于粗鄙和轻薄。荀子还主张“君子必辩”,十分语言的作用和辩说的语言艺术,充分肯定了“言能尽意”,并在创作上尽力去开掘语言的表意、表达功能,语言可以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感知。“言能尽意观”上升到文论方面,充分肯定主体的作用和语言的表现、表达功能。荀子擅长论说性散文,他的论辩体系,传达出一种强烈的秩序感。虽然《荀子》读来少了些文学华彩,不似《孟子》那般情感充沛,引人入胜,甚至有些晦涩,不易理解,但也正是理性的阐释、论说的集中,构成了荀子文辞独有的特点。《荀子》成熟严谨的论说文,完整详密的鸿篇巨制,每篇有一个揭示全篇主旨的标题,篇中围绕中心观点,层层深入地展开论证。其构思之缜密,结构之严整,论证之周详,条理之明晰,都是前所未有的。
在先秦思想家中,荀子可谓是唯一留下了文学作品的思想家,对后世影响颇深。但是荀子的文艺思想,却很少受到人们的注意和赞扬,这是有失公允的。荀子的文学创作大有可观,他在自身的创作中就充分发挥了言能尽意的作用,重视文辞的功用,其文风醇厚渊雅,文采斐然,具有文质彬彬的特点,带有浓厚的学者之气。荀子创作的第一篇说唱文学作品《成相》和最早以“赋”名篇的《赋》,更接近我们今天所说的纯文学作品,在中国俗文学史上和赋学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成相》是一篇通俗文艺作品,它的形式是民间歌谣,而内容则是荀子的思想概要。《成相》批判当时黑暗的社会,抒发了荀子的忧愤之情,并说明了选贤任能、推行仁政的迫切性。荀子还创作了“赋”体,是赋体文学的萌芽,为赋体文学在汉代形成蔚为大观的繁荣局面奠定基础。《汉志·诗赋略》有“荀卿赋之属”,此类赋共二十五家,一百三十六篇。由此可见,荀子作为历史上第一个以赋名篇的作家,对赋体的影响是具有开创性和前瞻性的。荀子《赋》善用“托物言志”的手法为“赋”的骈俪之美做铺垫,并以隐语式的“问答”结构作为骨架,这种“主客问答”的形式日后也就成了散体大赋的稳定结构。此外,“以四言为主,间节杂散体”韵散结合的形式,是赋区别于其他文体的重要特征,“韵散结合”与“主客问答”一起构成了赋体文学的关键性要素,并在后世赋文学中不断发展、成熟。
三、文艺功用论
作为儒家的荀卿,他的思想特点完全可以用一个“礼”字来概括。循着儒家的脉络来看,孔子的思想突出“仁”,孟子的思想突出“仁义”,而荀子最突出的思想便是“礼”,并加入了“法”的思想,既“隆礼”,又“重法”。
《劝学》篇“《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故学至乎《礼》而至矣。夫是之谓道德之极”。荀子认为,《礼经》是法律的规范,条例的纲领,可以称作是道德的顶点,将“礼”的作用和统摄性推崇到极点。荀子扩大了礼的支配范围,礼不但包括法的因素,甚至包括天地日月等自然现象,“礼”成为社会和自然的最高准则。“礼”对于个人、社会和国家都有着重要的地位和作用。从个人的层面上来说,礼能够调养人的欲望,并使人修身自省。从社会和国家的层面上来看,礼是促进国家安定、社会和谐的重要保障。《修身》篇中有“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王霸》篇中有“国无礼则不正。礼之所以正国也,譬之:犹衡之于轻重也”。“礼”对治理国家和社会稳定有着重要的作用,对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工具。
由此可见,荀子是真正将“礼”的意义和功用推到了极高的位置。荀子的礼论无疑溯源于孔子,但因所处的时代背景不同,荀子“礼”的意义与孔孟大有不同,孔子的礼更多显示出对西周文明的留恋与向往,孟子的学说则以性善论为出发点,将礼的实现更多地寄托于人内心的自觉和自我的道德修养。而荀子的礼则不同,加入了一些“法”的思想,不但“隆礼”,而且“重法”,十分强调法律的约束和制裁作用。他的礼论以人性恶为思想基础,强调法律上的赏罚,是由于人之性恶,由于生而有好利而恶害之性,因而要用“法”来约束和制约。荀子是由礼到法过渡的践行者,搭建了礼与法的桥梁。身处社会变革的前夜,这是荀子必须要做出的改变。荀子“隆礼重法”思想背后的深层目的是为政治服务,强调文艺的社会功用论。所谓诸子之学皆出于救时之弊,应时而兴,荀子也不例外,其学说的功用论意图明显。《乐论》最主要的贡献是提出了“音乐-人心-治道”的模式。音乐可以感化人心,从而影响社会风尚,决定社会治乱。这样就把文艺的政治功用提到了极高的位置。
总的来说,荀子看到了文艺与政治的密切关系,从巩固统治阶级的利益出发,特别强调文艺服务于政治,用“乐”来使天下“大同”,把“乐”作为礼的辅助工具。在荀子看来,文艺之所以重要,在于它可以为严肃的封建等级制度服务。它可以作为等级的标志,是天下和同的需要。荀子所处的时代,代表着新兴地主阶级利益的统治者,在一定程度上也代表着历史前进的方向。他的文艺观侧重于功利性因素,为统治阶级的集权和政治的统一服务,对封建时代文艺的发展有着明显的积极影响。
四、文艺审美论
审美问题是西方美学的概念,但荀子文艺思想中的“中和之美”“全粹之美”都非常接近审美理想的精神实质,是对儒家传统审美理想理论的进一步发展。荀子的审美理念对孔子有所继承,强调“中和之美”。《乐论》篇:“故乐者,天下之大齐也,中和之纪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强调音乐的中正和谐,和睦而不淫荡,最终使社会和同,这显然是对孔子“中和”思想有所继承。但荀子所阐释的“中和”,是带有强烈的目的指向性的。他所谈的“中和之乐”在于引导人的情感走向正道,以丝竹之音引导人的道德,使君臣和敬、父子和亲、长少和顺,达到“天下之大齐”的最终理想,这种价值导向和价值判断是荀子“中和之美”的显著特点。
荀子继承了孔子“尽善尽美”这一思想,将文学的真、善、美统一起来,并阐述得更加详尽和完整,他进而提出了“不全不粹之不足以为美”,即“全粹之美”的观点。“全粹之美”蕴含极大的包容性,这是一种广阔而完美的境界。《劝学》篇中:“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为美也……天见其明,地见其光,君子贵其全也。”荀子在这里强调了君子要葆有道德操守,内心才能够静定,然后能够应物自如。这才是完美的人,而君子贵在德行的纯美。荀子以做学问为例,说明了君子要在人格上达到全、粹的至高境界,需要以“礼义”之道为标准,守住德行的操守,才能成为“全美”之人,而真正的美是涵括“真善”的全粹之美。
终荀子一生,他的文艺思想自始至终都与政治紧密联系在一起,荀子之所以用功利的眼光看待文艺,是因为他所处的时代使然,因而他投入了比孔孟更多的政治现实关注。荀子隆礼又重法,使他被视为儒学的“歧出者”,但这也正体现出了荀子对政治的关切和对人治制度的反思。荀子的文艺思想整体展现出一种儒学向政治靠近的趋势,学术由边缘走向政治中心,为封建集权政治服务的性质愈发强烈,他对于诸子各家的继承与批判,归根结底是希望能够达到一统的目的,这是荀子文艺政治化的深刻体现。
总的来说,荀子的文艺思想终究是从其整体思想中抽绎出来的,是总结归纳得出的。荀子的文艺思想是十分丰富且具有系统性的,集诸子百家之大成,体现出学者式的渊博厚重。他文学观中涉及的关于文艺本质、文学创作、文艺功用和文艺审美相关理论,对后世文论的影响十分深远。而他自身的文学创作《赋》篇和《成相》篇,对汉赋和俗文学的启示很大,有着开创性的意义。荀子也继承了孔子的儒学传统,成为先秦百家思想的批判者和熔铸者,开儒家思想的新方向和新格局。然而,我们必须承认的一点是:荀子的文学思想受其时代限制,具有局限性,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文艺的自由发展。但是瑕不掩瑜,这位伟大的学者,终触及了文学的本质并奠定了中国封建时代千年来的传统文学观,我们绝不能忽视荀子对中国古代文论的贡献,他的文艺思想是珍贵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