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与剑(短篇小说)
作者: 张好好1
青惠给我留言说:“想来真奇妙,财富突然积累起来的时段,一生不过一两段,之前静悄悄的,之后也静悄悄的。”她说的之后是我们的现在时。青惠在一所艺术大学讲文化遗产课。她说这门课实在太广阔了,只要第一节有课就得搭乘地铁保证决不迟到,那个不大不小的年薪数字就能保证进到账户。她又对我说:“教学事故,听听这个词语,多么可怕。”现在我们都感到时间和空间组成的激涌洪流从我们身上飞腾而过,白浪滔天,我们片叶不沾身。
我当然也不能掉以轻心,我伏在办公桌前一字一句校对。青惠说我是熟练蓝领工,校对有差错率,超了肯定也是事故。每年碎雪和冷雨轮番降落时,我在年终考核表上填上工作量,那个不大不小的年薪数字就能安全地成为我的。“但是呢?”青惠说,“基本上可以断定,再也不会有一夜暴富这种事情了。那么我写一本畅销书吧,可惜没什么人看书了,地铁上都是刷手机的人。我问自己,青惠,你干点什么事好呢?”
完全想不出来。用年薪养活自己、照顾自己、打扮自己,存一些以备急需,薪水也就归零了,然后等待又一年薪水的到来。年复一年,我们肯定会老去,但目前我们尚且年轻,往眼皮上涂大地色系眼影,然后眼窝就深邃,眼神就神秘。我们还没有生出第一根白发,每天清晨往略带点儿湿润气的黑发上抹淡淡一层精油,出现在天光下的长卷发柔韧蓬松,就像我们的灵魂这般具有生机和张力。
青惠的脸很小,关晓彤模样。我们常约在后湖商圈见面。夕阳下她站在地铁口等我,她修长挺拔的身姿,像是一种植物,有着向天空或者大地深处生长的趋向。青惠说:“女孩子要拔地而起,就一定要穿高跟鞋。我们虽然都是娇小型,但总有路径抵达一种视觉效果,那就是控制体重和健身令身躯变窄,穿高跟鞋令身材变高。那么我们的青年时代就可能会延长十年甚至二十年。”我和青惠像两个密谋家,并肩行走在商圈,有时扫视一下所遇女性,目光是杀伐果决的。如果自己发胖或对穿搭掉以轻心,那么我们可以决定自戕。“菊与刀,”青惠说,“那是有些人性格里特有的两极复杂性。”
作为女性,我们有花的警觉花的属性,那就是一定要好看。也许有的女性会认为自己是女性主义者,所以反对花的属性这样的说法,她们是在强调“独立”二字吧。风中行姿摇曳的女子与独立并不产生对立啊。独立首要指向的是财富,财富是人格、心灵的坚韧、抗打击力,人生这么漫长,突发事件和暴富事件一样,虽然不多但也会出现。关于暴富事件,我和青惠都亲身经历过,多年后青惠感慨:“暴富和青春一样一去不复返啦。”有一次我们徒步穿过长江老桥来到黄鹤楼,青惠面对龟山说:“黄鹤一去不复返啦。”是的,暴富和黄鹤也有一样的属性。
2
崭新崛起但一地鸡毛的房地产扑面而来,我们像房地产王国里的遗老,带着一身的惊悸和落寞,当然骨子里是喜悦的。我们四目相望,是因我们竟然做了既得利益者,又在房地产泡沫猝不及防破裂前上了岸。
十年前,哈尔滨姑娘青惠不去英国读奢侈品专业硕士,她用父母积攒的留学费用在汉口唐家墩买下一套房,悠哉地来到这家出版社上班。深秋桂花的香气浸透一座城也浸透我们的心,我们第一眼就对波比有莫名的熟稔之感,从那以后我们就没有分开过。多年后,青惠离开出版社到大学报到的那天给我打来电话,她说:“你要认真赚钱啊,老了以后我到你身边吃喝玩乐。”我说:“是,还有各种买买买,真希望自己是一个持续阔绰的女人。”也许这是我们的独有的誓言,用这个誓言框定未来永不分开。青惠说:“一夜暴富这样的事情真的不会再有了,等老了难道只能靠养老金?”
那时买房子就是明晃晃的暴利行径,只消把房子放在手里两三年就可以翻番出手。青惠二十三岁买的房子到二十七岁出手,是多年后我们追忆的暴富事件之一。之二是青惠成了我的同事,我们每天一起在食堂共进午餐。她大约有掐算神功,有一天对我说:“吃了饭我带你去看楼盘。”我说:“看楼盘干什么?说不定哪天我就离开武汉了。”青惠说:“既然说不准是哪天离开,就得有房子,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我拗不过青惠,她已经整装待发了。
青惠带我去到北三环内一处村庄拆迁、湖泊改造的楼盘。她说不能是三环外,三环内还算是核心区域,有胜算的可能。她像看一份军事地图一样凝神看销售传单。“就去这里,市民之家和传媒大厦,都是地标建筑,也就意味着这里将会成为一个高能量区域。”我至今记得在售楼部的情景,青惠坐在我身边,对面是售楼小姐,我们喝着咖啡看售楼小姐伏在圆茶几上啪啪敲打计算器。那时候的我们多么年轻啊,托着洁白的面庞思索着卡里的存款是否要全部交出去。售楼小姐问:“买吗?”我们说:“当然。”售楼小姐又问:“买了是用来住还是卖?”我说:“随便。”但我预感到这可能是最后一轮红利。那套房子两年后我挂牌,一个月内顺利翻番售出。今天我查看楼盘价格,发现它已经回到我当初购买时的价格,并且有价无市,人们已经不再以买房做投资了。也就是说我和她在青年时代就是优秀的操盘手,以一个上帝视角在最高位抛出,从而获得人生的第一桶金。
青惠用她的第一桶金,在三环外的府河北岸买了一套小别墅。我用我的第一桶金在老家重庆的大礼堂旁买了一套带院子的“老破小”,心中筹划着未来拆迁的可能性极大,这也许会是我的第二桶金。
3
文化遗产学科教授的青惠,把家安营扎寨在府河之畔,武汉的城市之根属地。至于遥远的东北故乡,青惠说:“那里太寒冷了,在南方读了四年大学真的就回不去了。”我则抱着说不定有一天就离开武汉回到重庆的打算,在青惠家附近一个新建的平民社区租住了一套公寓,过起两袖清风、心中笃定的极简生活。同后湖片区一样,这里的楼群也是村庄拆迁和湖泊改造所建,可以望见盘龙城大桥跨过府河,桥头两条巨大的龙散发着黑气,身姿扭转更像是青铜器上的虺。府河之南是主城,之北是汉口郊区直通机场而去。两地房价悬殊,最高位时南岸每平方米两万元,北岸每平方米一万元。青惠说:“一脚油门的事,当然要住到北岸来,你知道我们脚下是怎样的一座城池吗?”
周末我到青惠家喝茶聊天,有时往河谷深处走,在一处树林围裹的小湖泊边坐下。我们同时遗忘了汉口中心的百年繁华的声音,仿佛我们几乎陷入冥想。盘龙城遗址公园在北岸东面,说是六七十年前还残存古老城墙,博物馆里还陈列着青铜器和玉器。公园就是公园,历史被时间席卷而过,像一场龙卷风卷走了所有的呼吸和念愿,但其中必定有珍贵的绝世的情感。
青惠有一次说:“泡茶最忌讳把茶叶丢进玻璃杯注水,那是暴殄天物,紫砂出汤最好。”她一直是用这把圆中有方,方中有圆,纯手工制作,留有朴拙痕迹的紫砂壶。这个朴拙就是用心去塑造的证据,它不是脱模而出的流水线产品。紫砂泥是大地的稀有原矿泥,我们应该去宜兴看看。盘龙城的泥土真的太红了,没有被污染过,散发着夏商周甚至古方国的气息。有一次我路过修路的地方,挖掘机正在作业,放眼望去全是红色。我竟然看呆了,生命能量得到了补充,心中一片平宁喜悦。
“你刚才说我们脚下的这座古老城池盘龙城,它的历史可以遥追到夏,甚至夏之前这里就有了古方国,距离石家河不到二百公里,距中原殷商首都安阳七百公里。也就是说府河之畔六七千年前就已经是人类聚居地了,有城,有王,有祭坛,有庄稼地,有蔬果,有盛大的节日和仪式,当然还有战争。”“是的,残酷的战事只要爆发几乎是要灭城的。盘龙城的地理位置非常特殊,它是中原往荆楚的要道,也是长江和汉水的交汇处。”“倚着府河而建的城,曾经的兴盛和安详是可以想见的。炊烟袅袅,犬吠鸡鸣,农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儿童的玩乐声音甜脆,采桑养蚕织布的女子美丽、机智。我们所在的殷家湾和殷商会有关联吗?”“殷家湾是河谷里的一个村落,现在完全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拔地而起的各个小区。没有人会说‘去殷家湾’这样的话了,而十五年前这个村子还坚固地存在着,现在只剩下土地庙和上面三个大字‘殷家湾’。”
我和青惠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有点绞尽脑汁。青惠起身走到阳台,面对月亮,说:“人间自古以来最大的玉戈,是在盘龙城出土,几乎有一米长。戈是刀和剑的抽象物,它是武力的象征,止戈为武。为什么最大的玉戈偏偏在盘龙城,不是在石家河,不是在龙山,不是在安阳,不是在良渚,不是在齐家,不是在石卯,不是在三星堆,不是在二里头?其实出土的最古老的玉戈是在二里头。极有可能盘龙城是上古以来兵家必争之地,全民皆兵驻扎,玉戈是仪仗用具,也是对神灵的供奉,是人者守护城的决心——戈在我在城在。”
青惠转身对我说:“我就是为了玉戈搬进了盘龙城,还有一件抽象的绿松石龙纹器,但主要是因为玉戈。在一天满月的夜晚,我和考古专业的前男友在府河边的高地上散步,他倾情这里的地气,逢着满月就约我去走走。我听见一个声音,猛地转身,四下无人,那个声音叫的是我的小名,很多年没有用过。我不知道是我的听觉有误,还是有什么灵体想与我建立联系。我在河边游走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那件巨大的玉戈,一个神人在大月亮下挥舞玉戈,非常好看的画面。那么我就认为是玉戈在喊我。但前男友说他什么也没听见。”我问:“一定要这么神乎其神地活着吗?有时候我真担心我们总是活在自我的虚浮里,会不会有一天一场梦醒来,生命中只有不能承受的严重失真感?我能感觉到我的灵魂飞来飘去,你用玉戈与你的肉身建立联系,系住灵魂,不再轻飘。是这个意思吧?”
我喝下微温的残茶,决定回家。我沿着河堤殷家湾旧址,慢慢地在月亮下行走,只是身旁无人陪伴,比如一个契合我心的男生,我会挽住他的胳膊,走着走着我们紧紧地拥抱。如果有一个声音喊出了我的小名,我也愿意用它系住我的灵魂,从此灵魂沉实。
4
我总以为青惠是因社死事件决意离开,她却矢口否认,她说绝不是因什么社死事件。我说:“我当时应该把你拖出去。”青惠说:“与修养无关,或许我骨子里就是个疯女人。”她是青年时代准备去英国读研的人,因父亲突患绝症无法离开,永久地滞留下来了。后来她到出版社总带着点怏怏不乐的后遗症表情,做了熟练的校对工。青惠说:“他的黑眉黑眼睛黑头发如非洲少年,唇和脸却是温柔至极的亚洲男孩,和我少女时代梦想中的恋人一模一样。”
青惠放弃去英国留学机会,转身成了炒房的投机分子,难道她预见未来十年留学生回国薪水低靡,甚至工作难寻的社会态势吗?也许正是因为预见到了,夜不能寐的她权衡利弊,终于将几十万元留学费用全部带去售楼部。青惠拉着我,我也站在那个黄金年份里,于是可以开怀品尝人间四季风花雪月。
青惠遇到曾收到几份英国硕士Offer的君河,她突然觉得属于自己的另一种人生,其实可以是美好至极的。她说:“作为金牛座的我,过于现实且爱钱。如果我是天秤座,风一样的女子,那么我一定会去英国,学习我喜爱的奢侈品专业,毕业后去香港、广州工作也未尝不可。钱嘛,命里有时终须有,今天不赚明天赚。”我问:“你后悔了?”她说:“我要是去了英国反而无法遇见君河。”我说:“能够遇见的人在哪里都会遇见。”此话太玄妙了,我其实觉得人生就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想来真是残酷。青惠遇见君河,简直是他乡遇故知,携手话凄凉。看见对方就想起永失英国,产生惺惺相惜的感情。
君河是从一所民办大学跳槽到出版社的。那时我们都站在青春的末梢,猛一看去似乎是青年,但眸子里却闪烁着中年人才会有的狡黠光芒,所以我们几乎就是中年人了嘛。我和青惠坚决不承认,每天用双手丈量自己的腰身,小于三拃就是一个飒酷的青年样子。君河是经历过磨难的男人。青惠说,他的父亲很快就去世了,他永远也不能去英国了,可惜了把英语词典背得滚瓜烂熟。君河给青惠看他收集的英国一些大学的校徽,她的手触上去说:“它们就像我们的骨灰盒。”
从咖啡馆出来,他俩在地铁口的月光下道别,君河扶着青惠的肩膀,用脑袋顶了顶她的脑袋。青惠说:“我们就像两只纯洁的小兽。”她还说,“在君河那里我感受到了‘我们’。这个世界上竟然有另一个我,我们在同年手握英国硕士Offer,然后同时放弃,又在这家出版社相遇,简直是旷古传奇。”
然而青惠很快就毁了这个开局。出版社新加入两个大学毕业生,搞了一个同事小聚会。君河坐在两个女生的对面,我和青惠坐在君河旁。君河大约是想在年轻女孩面前显出男子汉气概,目光和话语始终落在正对面女孩的身上,始终目不斜视青惠,仿佛她就是空气。于是她大为恼火,社死事件终于发生了。其中一个在人事部工作的女孩甜蜜蜜地对君河说:“我们的生日是一天的哦。”君河露出甜蜜表情的一刹那被青惠捕捉到,她用大醉的样子发疯,她朗声宣布:“我和君河当年如果都去了英国,现在我们都在英国吃七分熟的牛排,而不是今晚这可恶的怎么也吃不好的日料。”当时我就应该拉青惠离开,但是她坚持把社死表演完,她点起一支香烟,大声对君河说:“你别忘记了我们是脑袋顶过脑袋的,这难道不表示你喜欢我吗?”君河背对着青惠,他一定是尴尬而羞恼的。我拽住青惠,她对着冷峻的君河说:“谁没有年轻过?很好,怡红院里的同月同日生就是夫妻。你们结婚吧,我会离开出版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