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歌未央(短篇小说)

作者: 班琳丽

苏丑儿是我们庄唯一被逼学戏的女孩。苏家是外来户,就苏丑儿和她智障的哥哥两个孩子。为立稳门户,也为闺女找个饭碗,苏丑儿娘说啥也要让她学戏。她和我家是邻居,我傻傻地长个,她压着步子不长高,脸蛋儿却出奇地迷人。庄上人爱说:“老天到底是公平的,为这丫头留着一道窄门。”

苏丑儿学的是坠子书,打红牙板,又说又唱的那种,如《杨家将》《岳飞传》《三侠五义》《牡丹亭》《西厢记》这类老书。苏丑儿的师父刘春也是我们庄上的,他哥是大队干部。苏丑儿娘觉得闺女跟他学戏,闺女既有吃饭的“碗”,他们家也借到了罩着他们的人。

刘春被他哥带着上过几年学,脑子灵、耳朵尖、记性好,但眼看不见。刘春二十郎当岁,仪表堂堂,拉得一手好二胡,又满肚子戏文。他最喜欢的戏是《悲乌江》,自己根据听来的老戏《西楚霸王》编了一出新戏,由此也改了自己的名字叫“慕西楚”,取“心慕西楚”之意。听说他自拉自唱《悲乌江》,他的猫狗支棱起耳朵趴在他脚边听,听到伤心处,居然默默流眼泪。传说他在野外自拉自唱《悲乌江》,曾让一只兔子听得入了迷,结果一个孩子靠近逮它,它居然傻傻地忘了逃命。庄上的人不叫他刘春也不叫慕西楚,一律叫他瞎刘。我们小孩子也跟着喊他瞎刘,见到他会起哄:“瞎刘瞎刘会唱戏,唱得屋檐挂琉璃。瞎刘瞎刘拉二胡,拉得裤子提不起。”

苏丑儿不愿跟瞎刘学戏。我俩拉着手坐在我奶奶家门前的捶布石上,她皱着眉头跟我说她不想跟瞎刘学戏。我说那就不跟他学。那时以为跟他学戏,要么也成了瞎刘,要么会被逼做他的媳妇。瞎刘也拒绝教苏丑儿,他傲慢地说她不是老天爷赏饭吃的人。

苏丑儿娘不干了,跑去问瞎刘:“俺家妞巧得很,手巧得很,心巧得很,怎么会不是老天爷赏饭吃的人?”她还掰着指头跟瞎刘讲妞捏泥人个个像活的,跟着东家婶子西家大娘剪小鸡小鸭,像吹口气它们就能嘎嘎叫要跑要飞。瞎刘骂苏丑儿娘混沌,说:“手巧心巧跟学戏有毛关系?学戏需要整部书整部书背戏词,她背得下来吗?”苏丑儿娘说:“不试咋知道?”苏丑儿娘想,求人的事还得想法子讨好瞎刘,让他答应教闺女学戏。苏丑儿拜师后,瞎刘就住到苏丑儿家,苏家管吃管穿管住。

跟瞎刘学戏后苏丑儿就不跟我们玩了。不是她不跟我们玩,而是她娘常拿着棍子守住大门不让她出门。其实也不是苏丑儿娘不让她出门,是她师父不让她出门。每天天不亮,就听见她在家“咿咿呀呀”地喊。姐姐说她是在吊嗓子。“拉弓靠膀子,唱戏靠嗓子”,瞎刘说苏丑儿嗓音不纯正,吐字不圆,腔拿不准,天不亮就让她站在当院的枣树下,口含石子“咿咿呀呀”练声。她早饭后背戏词,午饭后还是背戏词,晚饭后瞎刘检查一天的成果。

苏丑儿答应学戏是因为她不喜欢上学,语文老师让背书,数学老师让做题,这些都是给她戴紧箍咒。不承想后来学戏全是背厚厚的大书,比上学难多了,她就开始想念课堂想念学校。一天下午放学,我们刚出学校大门,就看见苏丑儿躲在墙角偷偷往里瞧。她一看见我们就跑过来抱紧我们笑,笑着笑着就大哭起来。我们害怕极了,以为她得了要死的病,赶紧安抚她。她哭一阵后才说她想上学。苏丑儿哭着说瞎刘太坏了,她背不出戏词手就要挨戒尺,背错戏词手也挨戒尺,不背戏词手更挨戒尺。说着伸出双手给我们看。她的手心又红又肿,竟有像针扎的伤痕。她脱裤子让我们看她的屁股,屁股上有大一块小一块的瘀青。她又张开嘴巴让我们看,满嘴的伤痕。我们心疼地问她怎么了,她哭着说手是被戒尺打的,屁股是被棍抽的,嘴是被石子磨的。

我们体味不出苏丑儿吃的苦,但看着她全身的新伤旧痕就和她一起哭起来,跟着她骂瞎刘坏,给她出主意,让她在瞎刘的饭里放沙子,在瞎刘的被窝里放毛毛虫,在瞎刘房间门口放绊脚棍……我们解气地说着,并展开想象,瞎刘吃下带沙子的饭表情是怎样的丑,在被窝里被毛毛虫吓得嗷嗷叫,被绊脚棍绊倒摔个狗啃泥又恼又骂。我们为这些馊主意开心大笑,她却一脸愁容。我们问她主意好不好,她说怕那样做手又要挨戒尺,屁股上又要挨棍抽。我们这才想起来问她是怎么跑出来的。苏丑儿说她来月经了,肚子疼得在地上打滚,娘担心她,就跟瞎刘商量让她跑出来玩一会儿,瞎刘就同意了。我们还给她出主意,让她一想出来玩就说月经疼就在地上打滚。

后来我们几个女同学还帮着苏丑儿糊弄她娘和瞎刘,隔三岔五就到她家门口,扒着她家的门大喊“苏丑儿”。要是她娘到门口轰我们,我们就理直气壮地说苏丑儿来月经了,我们来看看她是不是又月经疼了。多数时候是苏丑儿的傻子哥哥拿着棍子轰我们。我们都怕他,看到是他出来我们马上就跑。

拜师不到半年,苏丑儿家就出了糗事,让她差点就学不成戏。那是听大人添油加醋编派的。说瞎刘让苏丑儿背戏词,背了一个时辰,苏丑儿背得两眼直冒火星子,小身子直打晃,眼看就要摔倒,连她娘都看不下去了,瞎刘仍不喊停。苏丑儿娘第一次心疼起女儿来,她气冲冲地走到瞎刘跟前夺过他的探路棍,朝着瞎刘就打。瞎刘才“啊”的一声惊醒,原来他睡着了。

就是这次,瞎刘被不分青红皂白抽了两闷棍,不依了,呵斥苏丑儿娘,说:“投师如投胎,一入师门,全由师父管教,爹娘不能干预。当初咋说的,都忘了?我白天黑夜盯着,嘴磨破了,喉咙着火了,不也累吗?你可怜你闺女,谁可怜我?”瞎刘叫着喊冤枉,无论如何都要让苏丑儿爹去喊我们小学刘校长,他要苏家给他举办一场体面的断交礼,一别两宽,不再做苏丑儿的师父,苏丑儿不再是他徒弟。

一周后,刘校长出远门回来,慌慌张张来到苏家,这场风波才平息。后来听说,是瞎刘出了心中的恶气。瞎刘心里憋屈,心想就是离开也要把心里的恶气吐出来,否则回去终日难平,久了还不积郁成疾?

挨两闷棍后瞎刘就开始寻找机会。一天下午,他听说苏丑儿娘一趟趟跑茅厕,苏丑儿问她娘怎么了,她娘说肚子闹得疼。瞎刘记在心里了。晚上苏丑儿娘又跑茅厕,瞎刘就摸索到茅厕,趁苏丑儿娘未来得及提裤子,一手揪紧她一手拿棍子狠狠抽。都说“瞎刘打婆娘,揪住不放”,言下之意,狠呗。不想苏丑儿娘咬紧牙愣没吭声。瞎刘打累了住了手,站着喘大气。苏丑儿娘居然压着声平静地说:“刘春兄弟,打累了就歇歇手,等俺提上裤子领你回屋。”

苏丑儿娘性子疯,哪忍得那个邪火?忍得下必事出有因。她看瞎刘叫刘校长来是真的,这个徒弟他不愿意教了,苏丑儿娘哪舍得?花过的钱她舍不得,砸闺女的饭碗她舍不得,真惹恼了瞎刘让他哥拿捏她家她也舍不得。舍不得就得先哄好瞎刘。再说事端是她那两棍惹下的,瞎刘心里的恶气得让他在她身上出,还得赶在刘校长来家里之前出气。瞎刘寻找机会的时候,苏丑儿娘也在寻找机会。恰好瞎刘先寻到了。瞎刘怕打空,怕打不疼,每一棍都下死手,但她忍住了。夏天穿的是薄衫,每一棍抽在身上都疼得像刀割,可她心里是侥幸的窃喜的。瞎刘痛快地寻了仇就不闹了,更痴心地教苏丑儿,态度也出奇地好起来,不再像过去那样轻易发火,动不动拿戒尺打手心,有时候听苏丑儿背不上来还会温和地给个提醒。私下里苏丑儿娘问瞎刘:“刘春兄弟,这断交礼俺还没办过,你看该准备些啥。”瞎刘笑笑说:“以后把饭做得合口些。”

苏丑儿学戏一年后,瞎刘说:“是金非金,焰烈而晓也。”苏丑儿娘听蒙了,茫然地看着瞎刘,问:“你说的这叫啥?顶针上的洞—— 一个不通。”瞎刘眯着眼,眼角挂出嘲讽的笑意,说:“夏虫不可以语冰,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苏丑儿娘更茫然了,一拍巴掌说:“你个死瞎刘就拿腔拿调地酸吧,俺没胡说八道的本事,只会糊弄肚子不饿的能耐,做晌午饭去了。”听苏丑儿娘扭着身子走去,瞎刘这才缓了口气说道:“是狼就得斗一斗,是马就得遛一遛,妞学戏一年了,我的意思是该试试她的能耐了。”苏丑儿娘听了嘴一撇说:“你早这样说俺不就懂了?”

苏家屋后的空地适合圈场子。天刚落黑,苏丑儿娘带着傻儿子摆好桌椅板凳,苏丑儿爹拎来大茶壶和几个粗瓷大碗摆在桌子上。万事俱备,只等庄上的人来听戏。瞎刘与苏丑儿他们喝过汤就来了。十三岁的苏丑儿开始打红牙板,明显看得出她紧张,不像瞎刘那样镇静。我痴痴地望着苏丑儿,像看着别人吃糖一样,羡慕得眼珠子都快掉落地上了,当然更期待着给她鼓掌。瞎刘调好弦,自己先唱起他的拿手戏《悲乌江》。瞎刘的唱腔像风声穿林,像闸水拍石,他指头上的弦音时而低回时而高亢,有时又似鸽群飞起时翅膀扇动响遏行云的忧伤,让人迷恋又不觉迷失其中。

戏场里开始陆续进人,等人都满了,瞎刘清清嗓子说:“天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俺把诸位诓到这里,渴了恁喝茶,累了恁坐稳。老话说烈火见真金,唱戏碰了钉,才知艺不精。妞学艺一年,今天俺师徒在此试戏,唱好了恁鼓个掌,给孩子一个鼓励。老话还说,腔好唱,味儿难磨,若不满恁的意,恁也多多担待,等俺师徒再苦磨苦练。众乡亲你们分坐两旁,看俺师徒献丑了。”说完,瞎刘拉起二胡,苏丑儿打起红牙板。二胡音顺了,红牙板声稳了,苏丑儿放下红牙板,咳了又咳,似嗓子里堵了东西,也不抬抬头看人。这会儿开始有人起哄,说:“瞎刘你真是诓俺们了,白跑这一趟。”接着有人离开。苏丑儿娘赶忙赔笑,指使自己的男人给大伙儿倒茶。瞎刘也急得拿探路棍不停地捣苏丑儿的背。

尴尬许久,苏丑儿又打起红牙板,瞎刘趁机拉响二胡,苏丑儿“啊”的一声收了板,她仰起头,眼望“嘶嘶”叫的汽灯又似望着天,声音又脆又亮:“俺说的是项羽行至乌江边,决定不走了……”苏丑儿没有废话,直接说戏,说的正是《悲乌江》。场面上顿时安静下来,静得只剩下喘息声。

那晚苏丑儿与她师父交替说唱《悲乌江》,直到半夜。我一开始拼命为她鼓掌叫好,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戏散时迷迷瞪瞪地被姐姐牵着回了家。过后大人们说起苏丑儿试戏直撇嘴,都说小丫头还嫩得很,出道的路还长得很。我急红了眼,说:“苏丑儿唱得好着呢。”大人说:“小孩子家懂什么?”

反正那天以后,瞎刘天天都带苏丑儿到场子里试戏,一个有板有眼地拉,一个正经八百地唱,有时一个人也没有,有时稀稀拉拉几个人。不觉小半年过去,苏丑儿娘先前还次次都到场,后来也没勇气去了。她心里跟长满荒草似的问瞎刘:“刘春兄弟,这样子试戏是好还是不好?”瞎刘说:“耐着。”

戏好不好我们还是不懂,只是苏丑儿出落得更好看了,两条又黑又长的大辫子垂在胸前。姐姐说那是苏丑儿拿辫子盖住那两个疙瘩,她人前就敢昂首挺胸了。

苏丑儿爹给她做了一个红漆面的雕花方凳,让苏丑儿站在上面唱戏。原先不踮起脚尖,后面的人都看不到她,只听见红牙板“哗嗒嗒”响。现在苏丑儿站到方凳上高出一大截,她也突然找回自信,脸蛋更满月似的照人,眉眼跟秋水似的顾盼生辉,站在那里像个小戏精,让人忘了她个矮,忍不住看了又看。

慢慢地戏场里的人多了。慢慢地戏场里的人挤不下了。慢慢地还有外面庄子的人来。后来苏丑儿娘也不摆长凳了,大伙儿自己带小板凳来,苏丑儿娘不摆茶水了,大伙也不闹渴了。她每天穿着干净的衣裳,发髻梳得一丝儿不乱,光鲜地坐在前面最显眼的位置,盯着闺女唱戏。她心里是乐的,全身似长满眼睛,看四周人们怎样眼气她,眼气她扬眉吐气的妞。

台上一声啼,台下千人泪;台上一声笑,台下万人欢。两年后的苏丑儿成为万众瞩目的人。苏丑儿变了,她的舞台变大了,先是十里八乡,后是黄河两岸、大江南北。邀她唱戏的请柬雪片一样飞来,踏她家门槛的人挤破了头。我们已很少看到苏丑儿。她经常搀着她师父和她娘一起去唱戏。苏丑儿娘变了,变得比苏丑儿还光鲜,走路胖胖的屁股一扭一扭,好像这样走才符合她的身份。瞎刘也变了,仪表堂堂的脸白了,原先刘备似的沮丧脸这会儿多了心满意足的笑。以前有人打招呼他爱理不理的,现在听到打招呼,他不仅主动停下来跟人聊几句,还表现得跟孙子一样诚恳。刘校长说那是功德圆满的人才能拿捏出的样儿。苏丑儿的变化最亮眼,十七岁的她变得像个大姑娘了,人高了脸上的稚气退了,辫子剪成披肩的长发,走起路来,长发在肩上一荡一荡的,能迷死人。

庄上人很难听到苏丑儿唱的戏了。当然她一年匆匆回来三五趟,回来就待在屋里不出来。只有她娘花枝招展地摆到这儿,飘到那儿,生怕庄上的人不知道她回来,不知道她这会儿有多光鲜,日子有多好过。她的声音往往像打锣,满庄子不见她的人,尽听到她招摇过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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