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荡在历史长河与万家灯火中的诗情画意

作者: 艾翔

在所有文学体裁中,散文的边界是最模糊的。与小说、戏剧、诗歌相比,散文的文体特征最不明显,这也促成了许多跨文体写作向散文迈进。但散文的艺术性与启发性却丝毫不容忽视,且在艺术熏陶和思辨乐趣之外,也能提供不少知识性的供给。二〇二四年,《红豆》刊发的散文数量并不少,其优秀的作品数量也很可观,值得细细品读,也经得起推敲。

风景的描摹

对风景的书写应当是散文里非常重要的一个方向,毕竟有古代文学源远流长的庞大传统,以及现代文学的继承与更新。这一特点如实反映在《红豆》这一年为读者展现的文学风景之中,应该是各种题材中数量最多的一类。《红豆》虽然是南国刊物,但视野并不局限于南国一隅,二〇二四年度刊发的诸多散文带着读者一起领略了祖国各地的大好河山。

苏北的《水墨贵州》从当地吃食写起,生动反映了作为一个外来者,如何与一块自有历史文化体系的区域发生关联。这过程中必然会有一个从陌生到熟悉、从不适应到适应的过程。有意思的是,最终的适应和欣赏,是以包括传统绘画、传统诗词等传统审美在内的传统文化作为中介,并且作者在传统审美和现代审美中也发现了隐秘关联。徐迅的《混合记忆》也是一篇游记,写了防城港、赤水河左岸以及潜山,都是不大不小的地方,却蕴藏着丰富的自然资源与人文景观,完全是不相同的几种风格,交叠在一起自然令人欣喜万分。

伍雅萍的《初见猫儿山》写出了猫儿山顶峰的立体风景,除了作者感触到的实际的山岭,也有历史文献中作为知识的风景,以及文学作品中作为审美的风景,特别是现实与革命年代的穿插,显得尤其有意义。那些豪迈的文本,与今天看到的秀美风光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历史互文性关联。同样写山,夏海涛的《泰山底色》也是将历史与风景交融,景色的作用是引导作者探寻历史的细节,知识的陪伴令观景活动更加有趣也更加投入,可以说自然风光的人文气息与其本身一样持续发光发热。张映勤的《探访桃花源》也是借古意抒发深情的作品,将自己的游览体验与古文形成互文,借此探寻理解风景和文学的互相成就。刘月潮的《种子的千言万语》用种子作为关键词,串联起五部分内容,包括自然界的种子、客家人迁徙保留的种子、乡村里交换的种子、寻找自留种孕育的食物,最后表达回归自然的理念。作品将历史、风土人情和健康话题合并在一起谈论,也是颇有新意。林秋萍的《在酥醪村邂逅古梅花》是一篇写在罗浮山参观的体验,不仅有自然风光还有村子里的加工基地,另外一篇写日常生活。两篇放在一起,看似不相关,但又有点殊途同归的意思,也让风景的呈现没有了漂泊感。

就沈轻慈的《立尽梧桐影》来说,“风景”就是个由头,但话题也确实是由现实的景物引起的,很快便导向了传统文化,可见作者的生活原本就是由这些内容交织而成,虽然不少梧桐的艺术创作走向了哀婉,但这并非作者的生活基调。相似的是区晓菲的《一湖枯荣》,对南湖不同季节景色的描绘,表现了现实诗意对生活的浸染,哪怕是无法避免的困顿与难耐,都被淡然处之,这或许就是艺术的魅力与韧性。

辛茜的《鸟巢》关注了动物角度的风景,从田野到牧场再到湖滨,各种鸟类自由的生活习性都让作者留恋,不但有动态的留影,也有静态的抓拍,凝视中作者感觉人与鸟并没有多大差别,这便是欣赏和模仿的基础。李丹崖的《五禽册页》更关注乡间的家禽,如鸡鸭鹅等,写家禽的同时还写到了乡村很多风光与习俗,还结合了古代的诗文绘画,层次感很强。肖辉跃的《致命的诱惑》如同摄像机的特写镜头一般,聚焦于黄蜂、野猪和蛇这些日常生活中不易遇见或者避之不及的生物,作者是像个博物学家一样进行观察,甚至不乏童真的诙谐幽默,或许这才是应当有的与自然相处之道。

新疆独特的地理风貌让这里自古就是文学的沃土,为文学提供了独特的审美视角。“阿勒泰”的热潮又一次让读者看到了文学的新疆。阿瑟穆·小七的《阿勒泰的夜风》完全能够满足人们对阿勒泰的向往。她选取的角度也十分特别,《夜风》展示了草原环境下人的生活与各种生物的日常,表达了生命平等的理念。《生灵》更是放开手脚书写对草原各种生物。特别是对微小个体的由衷喜爱,用细致的观察和天真的笔调描绘了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周聪的《西行记》是以一个外来者的视角写新疆,作者被成片的胡杨林和运输管道震惊,并且被这里的风景影响了性格,举杯痛饮和放声高歌都不稀奇,在人与自然的相互尊重下再次认识了劳动的意义。《阿克苏的风吹拂着》的作者田万里同样是一个外乡人,但他并未直视所写对象,或许是感知难以把握全貌,没有直接写到自己的经历,给人感觉似乎作者在梦中,直到回来仍然感到景色美得不真实。忽兰的《洁白欢乐》则是书写边疆的城市生活,写城市里诗意的并非快节奏的生活,以及她和家人的日常生活。新疆的风俗从草原蔓延到了城市,他们的生活还带有草原的许多气息。

历史的回溯

在古代诗文传统里,风景和历史往往紧密相连,登高怀古,无论是壮阔苍凉还是柔美细腻,都让思绪穿越回过去的经验或者古籍里的往事。因此历史也不可避免地曾经是但现在依然是散文最重要的题材之一,《红豆》在二〇二四年度呈现出来的历史景观同样丰富。

侯磊贡献了一篇非常优秀的作品《非遗二题》。侯磊继承了此前京派文学前辈的传统,语言简练明快、顺畅明达,内容上谈天说地,各种掌故信手拈来,无论是民俗风情还是历史知识,储备非常充足,节奏上从容不迫、娓娓道来。他不是空谈文化,而是落实到关注民间艺人的冷暖,写出了他们的悲壮与义气,以及对民间文化式微的哀婉情绪。他以充沛的感情注入很学术的内容,写小人物的志向和大人物的生活状态,让文章充满了亲近感。关于传统文化,他并不主张过分拔高,而是希望大家看到其与民族血脉以及个人生活的微妙关联,作品颇具启发性和感染力。

王晖的《浮世绘》用《世说新语》的笔法讲述了五个小故事,其中前两个都是历史人物的轶事,笔记体风格最为明显,后三则都是现实中发生的事情,但是作者三言两语就勾勒出了历史纵深感,颇有文人雅致,读来趣味无穷。韩玉的《故纸游》是纯粹的读书论史之作,无论是欣赏风景、谈论读书心得,还是记录自己的日常感悟及独到的见解,反复享受读书与生活的乐趣。西哥的《孤独而高贵的灵魂》是历史散文写法。文章讲述了柳宗元命途多舛的人生,政治上反复受到排挤打压,生活上又接连遭遇变故。作者细细地品味贬谪中的诗文作品,慢慢地理解了柳宗元高尚的人格魅力。

宏观的历史与微观的历史,虽然最终都汇流在了当下,但沿途必然是不同的景观。丰小辰的《回望青山》展现的也是类似香雪的乡村生活图景,作品用非常欢乐的笔触真实描绘了童年时代乡村的恐惧、担忧、充实、愉悦与心酸,让人感慨在这样环境下成长成才的不容易,实现了两代人的共情理解。储劲松《豆棚瓜架记》也聚焦曾经的生活,巧妙的是他选取菜花、葫芦、萝卜以及扁豆这些常见的蔬菜串联起回忆的线索,以一个不会做饭的人的视角津津有味地叙述各种家常菜的制作及相关故事,更显对过往的感情。

顾艳在《富阳古镇》中效法古人,尝试了风景与历史的交融、理性与感性的交织、现实与历史的穿插,形成了非常奇妙的阅读体验。现在一些谈话类节目走向室外,其实正是追寻这类散文的效果。作者在追忆的过程中,尝试重建童年生活场景,进一步让历史风景与现实生活相连。乔丽的《回乡书》更侧重个人的生活史,真实的并未被回忆的光晕美化的乡村,贫困、匮乏、伤感、保守,肯定是不愿返回的过去,但是食物的回忆却强势地将情感拉回了童年的乡村。琬琦的《苦楝树》也是以童年视角,写出了儿童眼里乡村的丰富与绵长。其实童年的乡村经历就如同苦楝树一样,平时毫不起眼,但早已在心里扎了根,影响默默延续到当下,一旦触发所有的回忆都倾泻而出。

大历史和小历史各有关注点,将两者结合的便是赵瑜的《黄河笔记:从纸上开始行走》。它更像是一则序言、一篇行动宣言,似乎还有更加恢宏的篇章即将徐徐展开。即使如此,这篇作品的容量并不小,包括《纸上的黄河》和《我与黄河的故事》两部分。《纸上的黄河》从关于黄河的文献开始写起,主要是岑仲勉的《黄河变迁史》以及辛德勇的《黄河史话》,加上作者专门购买的一系列相关著作。他自己也说,关于黄河的书写需要背负一个极为厚重的传统,需要上溯至《尚书·禹贡》,感觉这部分内容都能写出一部皇皇巨著。作者关注的不仅仅是历史,还有人文地理,因此《黄河流域地图集》就成了他的案头书。但作者的兴趣点不只于此,他要以人文地理为基点,展开更为阔大又更为细微的人文考察,这才有了找到徒步行走黄河的扶小风的后续。但他采取的方式与扶小风采风式的行走也不同,规划用驾车的方式体验黄河沿线诗意的冲击感。《我与黄河的故事》则是这项人文考察的前奏,讲述了自己经历中关于黄河的传说与故事,年少时期的美好与严酷以及泥泞的乡村记忆,其实为后来的行走黄河埋下了伏笔。作者对自己的文化活动有着清晰的界定和规划,让“行走文学”从“生态文学”的范畴脱离出来,其实就是确认了认识自然最终还是要抵达故乡、认识自我。

生活的多彩

谈历史不可避免有个后置的当下视角。毕竟阅读和研究历史,梳理历史发展脉络及规律,很大程度是为优化当下生活。毕竟能改变的不是过去,而是现在和未来。

阳崇波的《影影绰绰》写租住的老房子,这种地方既熟悉又陌生,确实能生出故事与情感。作者有居住条件简陋的许多表述,居所甚至也有老鼠出没,却不像郭沫若在《鼠灾》里表达出愤怒与无奈,而是用宽和的心态面对一切难题,用富含诗意的笔触描绘各种触感,已经超脱出了现实的层面。邓跃东的《邻家屋檐》也写到曾经的住处,不过是用与当下的城市居所进行对比的方式完成。这篇作品着力围绕屋檐这一私人化的空间进行渲染,没有屋檐的城市则是泾渭分明。此外,作者也写到乡村空心化的另一面,即矛盾消除的理想化转变。指尖在《隐形剧场》中将乡村生活比喻为观戏,将乡村视为剧场,其意图是建立一种间隔效应,让自己作为旁观者用上帝视角回看曾经的生活。文章讲了乡村里的六件往事,在讲述的过程中还是代入了丰富的情感,大概面对生活谁也很难做到纯粹的理性客观。

明朝思想家李贽有个非常著名的观点:“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钱红莉的《作为道场的厨房》恐怕也赞同这种观点,将厨房比喻为道场,足见重视程度。作者将对生活的热爱与感激融入写作,最终将饮食文化归向传统哲学,倒是回应了侯磊的观点。谢德才的《心灵的味蕾》的立意也是从吃食入手,表现对生活的热爱,特别是以“麦酱”这样颇具地方特色的食物,打开了读者认识其家乡的窗口。

雁城雪的《学车散记》是最为常见的记事写人的散文,书写对象也是耳熟能详的学车经历,却用活泼的笔触写得引人入胜,不同人不同性格以及不同的处事风格,全都跃然纸上。表面上写技能学习的经历,其实是通过不同的人折射出各自不同的生活,这些不同的生活恰好都在学车这件事上形成了汇聚。淡巴菰的《两把温柔的剪刀》讲了两个与剪刀有关的故事,一个寄托了对母亲的想念,另一个是对自己家庭的眷恋。剪刀这种再普通不过的生活物件,背后承载着整个家庭关系的记忆,物件的意义不再仅仅是物件,因此对各自拥有者来说都要费尽全力找到。

程馨嬉的《黔桂线拾零》写父母互相扶持的生活以及各种见闻,多年后自己沿着这条路抚今追昔,不但将文学史上巴金的形迹与自己当下的创作形成关联,也将父母的经历与自己的人生形成关联,同时将历史和地理形成关联。罗彩风的《被雨浇湿的往事》以青年之笔回忆童年生活,五件小事与雨天的感受一样伤感无力,既写到了生活的艰辛,又抒发了对父母深深的感激,让人感慨生活的锻炼会让一个青年真正成熟。唐忆若的《蝶变》也是记录行走,露营与调研,邂逅了大山里的化屋村,体验了当地风土民情,了解了这里粗粝的生活,听村委会主任讲述人生经历,不由得让人感慨改善生活的艰难与可贵。

杨献平的《从河西走廊到巴丹吉林》带着历史的厚重感讲述了他在西北辽阔土地的所见所思,他直言不讳地强调西部大地的历史文化意义:“西北地区是刚烈与铁血的,也是广大、辽远的,是一种精神和内心质地的象征。无论是谁,在我们的生命、生活、内心和灵魂当中,既要有风吹露珠、月下花畔、芳草绿树的细腻与优雅,更要有金戈铁马、落日恢宏、大漠孤烟的大气和庄重。”作者以军人身份游走在这片土地时,定然汲取了西部粗粝的民风与丰厚历史的滋养,写出了这样一篇充满力量与正气的作品。杨道的《俄贤岭叠奇》则是彻底的南国风光,在作者笔下这里的风景确实堪称一个“奇”字,但作者却将它融入自己平淡生活的游历与读书中,形成了巧妙的互动,可以看出作者对生活的期待正是平淡之上的“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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