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蓝色的生活(组诗)
作者: 周瑟瑟幽暗之光
夜深人静,我走过木栈道,栈道下藏着金色动物
它们可能是野鸡,也可能是四只脚的发出尖厉声的
任何一种动物。我处在幽暗之中,我的形象在荔枝树包围中只能算矮小的,但比幽暗要明亮
我在夜晚反射所有幽暗事物的光,但胆战心惊
脚步装了弹簧,我不愿意让夜晚因我而失声尖叫
我愿意幽暗的事物更加幽暗,它们紧紧抱着自己
金色翅膀或皮毛下的身体慢慢变成黑暗里消失的
一团神秘之物。我愿意我就是那团神秘之物
现在的问题是我能反射幽暗事物的幽暗之光
我走在夜晚的荔枝树林,看不清世界的脸
树木、果实与动物,它们藏起了明亮的面孔
苍老的荔枝树结出暗红的荔枝,每隔一年返老还
童一次
雨水的果子,包裹多汁的嘴唇,我含着一口雨水 的火焰之核
悄悄走过木栈道,我害怕惊醒胆小的动物
如果它们突然弹跳,我就会像一团神秘之物被 黑暗击破
橡树
一个胡须花白的老人在砍一棵橡树
我能猜测到他粗布衣下健壮的骨骼与肌肉
他一斧子砍下去,橡树受到了致命的震动
橡树皮翻开,露出橡树的肉体,我惊讶于老人的
力气
我更惊讶于一个小孩在他身边同样举起一把斧子
小孩完全是老人的翻版,只是胡子还隐藏在未来
小孩满头大汗,累得气喘吁吁,橡树不在他的控
制下
这是一棵成年的橡树,他需要更多的耐心来对付它
老人轻松自如地一斧子一斧子砍着,橡树成了 他的玩物
我说您是在教您的孙子吗?他的力气还不足以 让橡树震动
老人弯腰再次劈下一斧子,橡树哗哗倒向山坡
橡树滚动时天空随之翻滚,小孩子停下斧子张 大嘴巴
爷爷的骨头好硬呀。小孩说
我的肌肉好像松动了,但很舒服。爷爷说
小孩砍的那棵橡树还耸立在山巅
他需要使出更大的力气才能击倒它
树的生活
我有十六个月在树林里生活
很少有人了解我的行踪,如果我不主动披露
思念就如滚滚潮水向我涌来
下半夜风过树林呼啦啦响起一片问候
我偶尔站在一棵大树下,穿一件宽松的衣服
袖子里藏着墨汁与毛笔,我在树身写字
我的字歪歪斜斜,沿着树身往上乱窜
我拦都拦不住,字哇哇乱叫,像野兽
我在树林里的生活落满了树叶
它们紧贴我,感受我的气息,像野兽
树叶枯萎、腐烂的过程我深有体会
植物肉身的气味比动物与人类要干净
没有人与我争辩,树的肉身比人的肉身
要漂亮,我坐在树下长进了树身
我在树身里呼吸,我是一个僧侣
或者一只鸟,我比人的呼吸要缓慢与均匀
今天我走出树林,重新站在马路边
像一棵走出树林的树,体验人类急促的呼吸
狂飙之歌
敲钟人面容模糊,喃喃自语
他是狂飙分子,在山上是,在庭院里也是
镜中昏睡一日,春天疾行了三千里
春从深山来到京城,我不起身相迎
他会斥责:“没有春心的人!”
城里的月光混浊,乡村的月光清醒
敲钟人自称是我的表弟
他比我健康,鸡一叫他就起床迎接春光
我不相信鸡叫能把我吵醒
鸟叫就不一样了,鸟像我春天的表弟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说的是有春心的人,我僵死的心还没敲醒
我无法相信狂飙之人就住在我家客厅
他自称是我面容模糊的表弟
蝙蝠
古老的叙述,漆黑的岩洞里秘密的盘旋
这就是蝙蝠,出色的盗盐者
把半夜的梦呓带到厨房,它冷静地推敲盐罐
像渴望老家的游子
蝙蝠倒悬在白昼之外,习惯了乡村的夜色
一张婴儿的红脸,一双苍老的黑翅
在惊恐中显得那样细小,像它尖锐的一叫
蝙蝠本身是黑夜的一部分
它的飞动使黑夜更黑
看不到它痛苦的嘴脸,分不清它滑落的方向
愚笨的儿童捉到一只幼小的蝙蝠
他一夜的梦游充满了吵闹
不要追问蝙蝠的不洁之梦
一对蝙蝠形成了一团黑雾,散发腐败的气息
更多的蝙蝠向黑夜的头颅拥挤
它们的叫声像一罐盐一样变得明亮
孩子们蜷曲的身体在一阵凉气中弹起
潮湿的翅膀紧贴着夜空飞过
蝙蝠是贫穷的,宽大的黑袍包着瘦骨
它引诱了好奇的孩子,在院子里瞎撞
用黑影、尖叫和短爪翻遍了农舍
下半夜飞回岩洞,短暂的厮打
静静地汇聚,黑压压一片
它们以独特的风格悬挂、重叠
像一洞神秘的经典
一架拆散的乌黑的死亡机器
蝙蝠带着人的面具探访了墓穴
它不是鬼魂,它不是乞丐
它觉醒又沉睡,一群纯粹的白昼逃亡者
蚯蚓冷了
蚯蚓是我生气了的兄长,秋夜里
做针线活儿的兄长,手打战
双脚还没穿袜子,孤身一人,没有女人陪伴
蚯蚓啊,我受不了你的孤寂
我从一场秋雨里冲进你居住的草丛
抱着你无骨的身子。腰上的泥土是肉做的
一节又一节,都是泥土贴着我的身体
秋夜小孩啼哭,要与蚯蚓做兄弟
要玩冷月亮。我羞愧地告别蚯蚓
回家找亲人,他们都熟睡,秋风吹起儿子一双
赤脚
好像蚯蚓在悄悄吟唱
朋友之死
他活着时没有享福,死了同样不得安宁
这是平常人的命运,我也不例外
只是你先走了几步
我步子太慢,并非不情愿
不情愿的事多着呢,死是不能推却的
就像你一样,你生前做过许多好事
还得过奖状、红花,中过彩票
但生活的经济学本来就是一本糊涂账
我决心把婚姻的牢底坐穿
死者总是祝愿生者活得更长
就是到了阴间也要保持一颗与人为善的心
我当然要祝你直接升到天堂
在地狱停留一两天还是有必要的
罪恶的灵魂是否躺到了油锅上?
奸情败露的人全是小鬼?
偷了保险柜的人与穷苦的人能走到一起吗?
你要看清楚,我急于知道真相
我急于知道我该如何度过余生
如果不是殡葬工把你匆忙推进火炉
我想你一定会坐起来与我道别
你是个热情的人,最终一身火焰
你是个胆小的人,这次大胆如烟
从烟囱里跑了
我还傻站在那里
我亲爱的朋友
我的悲伤是你死的喜悦
我理解所有的死者
但对你就不一样了
我不会愚蠢到去奉承你的美德
清醒的人洗心革面
懦弱的人活着也是多余
木梯
把我的想象竖起又倾斜
支靠在故乡颤抖的土墙上
我要把粮食藏到暗楼
我要把姐姐的嫁妆堆到厢房
在木梯的阴影里我的双眼顿放光亮
我看到上下翻飞的家禽弄出清脆的声响
我从小就习惯扮演真实的捕捉者
把十二级木梯拆散又装上
如今的幻觉却叫我胸口发痛
双腿在木梯上颤抖到天亮
噢!我要下到少年的院落
把清贫的积雪堆到鸟的唇边
我的幻觉来自木梯的倾倒
它十年的眩晕仿佛一只公鸡的鸣叫
潮湿的堂屋里散满了带血的羽毛
我在年少就追念祖宗的恩德
跪下又张开的是木梯
是祭祀时窃窃的吟唱
沉默的木梯,几代人的搀扶
父亲的呵斥把我镇住,把我从幻觉中惊醒
快快烧掉木梯的影子和我零乱的想象
它断送了我少年的前途
我不能不再搬动你发黑的灰烬
我不能不再折断欲望的出路
雪地上的神
路边孤灯高高举起
照亮一地白雪
神是一个穿红色羽绒服的小女孩
神也是一个骑电动车的中年男子
神的头上戴着毛线帽子
风吹得神的脸蛋像红苹果
神的屁股后座亮着一盏小灯
我驾车经过一条郊外的公路
天色渐暗,路面的结冰已经
很厚了,一群肥硕的羊群
要穿过公路到另一边去
我停下车,打开双闪
这些走一步就摔倒在地的神呀
我为白色的与黑色的神祈祷
请在天色完全暗下来
路面的积雪还能让四蹄爬起来
之前,让神回到家里
屈辱
跟在牛屁股后吆喝的农夫脸庞黝黑
他在羞愧中劳作,沉默寡言
爱在心里转化为不屈的斗志
这个人没救了,他懂得了忍耐
像牲畜一样高贵的人疲惫不堪
他有痛苦的权利,对屈辱视而不见
大地在云朵下带着锁链,悲伤天经地义
飞鸟喃喃自语,喜悦由来已久
我在哽咽中度过故乡的夏夜
牛累了,它在打盹
兄弟拥抱在一起有七年未曾见面
叙述各自的屈辱
晚霞染红西山
十里外寺院里的钟声把我惊醒
我昏睡多日,四肢空虚
双目荒凉,浮云封了我来世的路
看到夕阳下倦鸟归林
像一群没谱的游子,叽叽喳喳
吵得我头疼
人生苦短,但又备受折磨
夕阳备受折磨,内心炽热
倦鸟备受折磨,但青春永驻
我不想让灵魂四处飘散
要安顿好备受折磨的灵魂
要奉劝欲望尽早死心
要祝福晚霞染红了西山
因为,这一切在天黑前就转瞬即逝
追赶飞碟的日子
我们有过神秘的乡村生活
哥哥带我爬上屋顶
快看快看——
椭圆形的发光体
像一顶旋转的帽子
哥哥双脚腾空跑在前面
我猫着腰跟在他屁股后
外星人,外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