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如鸿毛

作者: 阿依努尔·毛吾力提

儿时的我,瘦得不同寻常,这样的瘦一直到我三十岁时才有了彻底的改变。有数据为证。我出生时的一张诊断书上赫然写着:女婴,早产儿,体重一点九千克。还有三年级时的一张体检表上写着体重十九千克。我大学毕业后进入一家国企工作,入职体检时的体重是四十二千克。那时候单位每年都有献血任务,每次我都踊跃报名,因为我的体重始终没有达到四十五千克的献血标准,所以每次体检都不合格。科长就拿眼瞪我,似乎我吃着单位食堂那么多油水的饭还长成这样,实在是我的过错。

我的童年是在乌鲁木齐南郊的红柳泉度过的,红柳泉没有红柳,但家家户户都种树养花。不知为什么,红柳泉风很大,虽说不像达坂城那样“风吹石头满地走”,但风刮起来也挺吓人。风声凄厉,宛如鬼哭。入学前,每每刮风,我就躲在屋里,蒙上被子睡大觉,可是上学就不行了。好在那个秋天天气一直晴好,加上刚上学的新奇劲儿,我几乎都忘记了可怕的大风天气,过得很惬意。

一天下午,临近放学,却突然刮起了大风。我在教室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看着天空突然变得阴沉沉的,教室玻璃被风吹得要掉下来,我内心充满了莫大的恐惧。那时候我小小年纪就有着极强的自尊心,不想让任何人看出我的恐惧。班主任出门时关切地问:“你怎么样?可以自己回去吗?有没有同路的同学?”我咬紧牙关说:“没事,我可以。”班主任家远,听到我这样说,他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我刚走出教室,立刻就被风包围了。风肆意地弄乱我的头发,狠狠地扇我耳光,揪起我的衣领,甚至还在我耳畔压低声音发出警告。我极力忍受风的羞辱,艰难地挪到了学校大门。学校的生源多是附近生产队的孩子,从小就帮家里干农活儿,个个身强体健,别说刮风,就是天上下刀子对他们都不算什么,所以学校里的学生很快就走光了。那天的邪风就盯上了我这个孱弱的寄养在乡下的城里人。

一出校门,风更加肆虐了。它先是把我的头狠狠地撞到墙上,头上很快鼓起一个包。我咬着牙向家的方向走了几步。那股妖风却不费吹灰之力扭转我的头,扳过我的身体,把我送上了一条我并不熟悉的路。我终于撑不住了,放声大哭。那妖风哈哈笑着,将一把黄土和沙子送进我大张的嘴和艰难呼吸的鼻孔。沙子毫不费力地直奔嗓子眼,我的哭声小了,呼吸也变得艰难。但那妖风并没有因此放过我,开始推着我让我脚不沾地地跑,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索性放弃了挣扎。恍惚间,我忽然隐约看到一处残墙横亘在不远处,于是拼尽全力挪向那里。

这堵墙终于拦下了我,我紧紧地挨着它坐下,哭得没了力气。我疑心那风真的是个妖孽,知道自己推不倒那堵墙,便把一捧捧的沙灌进我的衣领、头发、眼睛、耳朵里。我的视线严重被干扰,几乎看不到一米之外的地方。做完这些,它便伏在我的耳畔吹口哨。我默默地流着泪,小小的心几乎被这无边的恐惧撑破了。

我终于依稀听到了祖母的呼唤,为我遮风避雨的大树,我的无所不能的阿帕,就在这个时刻像神灵一样出现了,我放声大哭。我摇晃着站起来,祖母一把抱住残墙边这个小土人,哭得说不出一句话来。我想对祖母说,有她在再大的风我也不怕。

从此,我在学校得到了格外的关照,天气不好的时候我甚至不用去学校。当然我也被同学们嘲笑,我知道那些高年级学生私下都叫我“鸿毛”。我开始变得自卑,我的体重成了祖母和我的心病。祖母想法子把我喂胖。她常常在吃饭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去邻居家假装闲聊,其实是伺机去观察他家每餐吃什么,因为邻居一家老小都是胖子。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她觉得他家和我家饮食上的唯一区别就是,他家的馕和我家的似乎有些不同,于是她打破从不开口求人的个性,居然从他家要来两个热馕。

祖母回来,一边将馕掰开递到我手上让我趁热吃,一边向我透露了准备重修馕坑的想法。他家的馕味道确实不同,不同之处在于并没有烤熟,我甚至吃到了粘牙的生面。我跟祖母说这馕是生的,我实在不喜欢吃。祖母大为不悦,说我就是挑食才长不胖的。我叹一口气,强迫自己吃下了一块馕。

当夜,我患急性胃肠炎住院,祖母捶胸顿足:“人家的胃是啥做的?能吃石头能拉沙子!我孩子的胃难道是纸做的吗?”在场的人被祖母的话逗乐了,但又不敢笑,极力安慰她。她却从此恨上了邻居一家,见他家哪一个人都不给好脸。邻居知道祖母爱孙心切,也不计较。可我的身体真的不争气,直到祖母离世,我的体重都没超过四十千克。

祖母离世之后,我饭量忽然大得惊人。在他乡那个美丽校园的餐厅里,人们可以看到一个瘦弱的忧伤的女孩,捧着一个硕大的饭盆,旁若无人地吃下两份菜,咽下两个大馒头。我也常在众目睽睽之下,吃下一碗牛肉面,外加四根油条。食堂给我打饭的小伙子常常在我吃饭的时候,冲着其他的大师傅挤眉弄眼。有一天,我刚刚从窗口端出一碗热面,他又朝着旁边的同事努努嘴,小声说:“就是她,也不知道都吃哪儿去了。你看她那小腰,一尺半都没有。”我转过身,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心虚地说:“看什么看?没见过帅哥?”我举起那碗热乎乎的面,准确无误地浇在了他的身上。他抡起手中的大勺,骂骂咧咧地冲过来,准备打我。

来打饭的老师和同学都愣住了。我站在原地,等着他的饭勺落下来。他看到我躲都不躲,饭勺高高举起却落不下来。僵持了片刻,他把饭勺扔在地上扬长而去。我也扭转头在众人的目送下离去。那个时候的我,活得像个刺猬,任何一点响动都会让我竖起浑身的刺,但大部分的时候扎痛的仍是自己。

我后来换到了营养灶吃饭。一天,我端着饭盆刚刚坐下,就引起了对面那两个男生的极大关注。他俩眉飞色舞地交流。我装作无意地扫了他们一眼,却看到我熟悉的那种搬弄是非的表情。莫名的厌恶感油然而生。我听到他俩在打赌,其中一个说:“你说她这么瘦能吃掉这么多饭吗?打赌好了,我赌二十元她能吃掉。”另一个说:“我希望她吃不掉,挺漂亮的一个女孩子,要是那么能吃多不好。好吧,我赌她吃不掉。”“是不是新生呢?我咋从没见过她?”“管她是不是新生,我才不要找这么能吃的女生做女友呢。”“你小心点说话,万一让她听到了,小心她收拾你。”“就是,这么能吃,搞不好是体育系的,说不定还练过功夫,把你折成两半。”

他俩同时望向我,看我面无表情,觉得我没有听到,说得更肆无忌惮了。

我吃完饭,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赌我吃得完的那个兴奋得都要尖叫了:“我赢了!我赢了!!”他甚至小声地对我说了句:“谢谢你啊!美女。”我抬起头,重重地将饭盆放在桌上,大声告诉他:“不用谢!拿着你赢的钱赶紧买条裙子穿吧。顺便告诉你,我才不会找你这样的长舌妇做男友。”他俩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我快步离开餐厅。我平生最讨厌长舌妇,尤其是这种长舌妇。此后的三年中我多次碰到他们,他们也不止一次向我致以歉意,但我终究没有再和他们说过一句话。据说他们每到新生入校时都会提醒学弟学妹们:“那个瘦得像纸片一样的学姐,你们千万不要招惹她。你要是惹了她,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在他们的努力下,我在大学里以瘦和性情乖僻而闻名。不过在那之后的人生里,我也被这样的长舌妇所累。他们就像我儿时经历的那场妖风,至今想起来都让人不寒而栗。

大学四年,我住了四次医院,饱尝了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心酸。我像一张纸片一样轻轻地游走于校园的各个角落。从小优越和备受呵护的生活带给我的是对周遭环境的不适应。我努力和大家一样生活,内心却感到一些不同寻常的炎凉。也许因为如此,温暖也变得弥足珍贵。那些混迹于高深莫测的笑容间的温柔眼神,那些风雨交加的日子里给我力量的温暖双手,终究支持我走过了人生最初的失意岁月。现在想来,我真正的成长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很多年过去了,当年那个“轻如鸿毛”的我也开始为减肥奔波了。我像所有热衷于减肥的人那样,终日为节食、吃减肥药、锻炼、体重反弹等所累。大学时曾有人警告我:别不管不顾地胡吃,那些热量会悄悄藏在你的身体里,总有一天它们会跑出来,让你变成一个大胖子。每每想起这些,我都哑然失笑。虽然我没有长成一个大胖子,但失去了当年的纤纤细腰,再也不敢穿上心仪的长及脚踝的长裙。岁月改变了一切,不管是我的体重,还是我的心灵。

生活终究教会我忍耐、宽容、平静。日子终将一去不复返,不管我能长成参天大树还是低矮灌木,我所能做的就是把根扎得更深,在更深的土壤里寻找自己的营养,让自己一天比一天茂盛,站得一天比一天坚挺。享受阳光雨露,再也不惧怕凄风冷雨。岁月让昔日轻如鸿毛的身体日渐沉重,岁月也让一颗消瘦的心日渐丰盈,而那些生命中的爱和悲悯始终支持着我们前行。

【作者简介】阿依努尔·毛吾力提,女,哈萨克族,民俗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鲁迅文学院第十六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诗刊》《十月》《民族文学》《绿风》等刊物。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语、西班牙语、朝鲜语及维吾尔语、藏语、蒙古语等。出版诗集《阿丽玛的草原》、诗译集《唐加勒克诗歌集》。曾获首届“阿克塞”哈萨克族文学奖翻译奖、第六届冰心散文奖等奖项。

责任编辑   梁乐欣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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