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碧薇的诗
作者: 杨碧薇行船贝加尔湖
足底开始移动。寒冬的码头
像一条灰色的线段
在你身后变短、变虚,消失于视线
船向湖心驶去
湖面薄冰,被一路前行的驱动力铲成石英碎片
一块挤一块,在渐明渐朗的日色下
跳荡着清水特有的光泽
碰撞出深蓝色的铮淙腰韵
这乐音,是湖主人摇动门上的风铃
朝客人发出家宴的邀请
一瞬间,你被悠远的立体声环绕
分不清近乎透明的水与光
哪个更晶莹,哪个更轻
只觉时间被取消了,成为一个抽空的概念
你眼前的实体,是瓦砾刚从湖里打上的一杯凉水
抿一下,你品到口腔里回旋的冰爽
猜想湖底的某种精灵
把它酿的芳醴同你分享
再往前,在明暗分界处
你看到,不,进入一幅风景画
人,便是画中会呼吸的部分
人随船而行,画便也呼吸在人的鼻翼里
沁染雪味的新鲜空气
这画深悟雪的变奏
明的一半:雪均匀地铺在山上,白中微透舒展
的金黄
暗的一半:雪涂抹着木屋和树梢,矜持,克制,
幽蓝
黄昏悄然来临,白黄蓝悄然褪去
茫茫世界,被裹上印着紫绣球花的玫瑰色云锦
跑了一下午的船,也在湖的另一侧靠岸
你走进暖气充盈的咖啡馆,坐在巨大的落地玻
璃窗前
白昼将尽,贝加尔湖尚未完成它一天的艺术创造
还在山水交接处渲染暮霭
你知道文字是比不过它的大制作了
但仍想写一首小诗,为它的美
为你们生命中相交的部分
留下汉语的注脚
库村漫步
数不清的石头堆在一起
成为路,成为墙
成为戏台、拱门和居所
这是日常的也是插着想象的翅膀的
一切有人的痕迹,又是分明的自然
就像文字
成为话,成为诗
成为在时间中被磨出鹅卵石般光泽的
一种久于人类生命
以及命运悲欢的超然漫步
朝霞
黎明,从符拉迪沃斯托克动身去双城子
一路秋意,染凉夏日
欲说还休的尾韵,蒙蒙迷雾中
朝霞,从大自然的心脏里跳了出来
运作起华丽的大手笔
为天地注入鲜劲的血气
从青到红,由红入金
朝霞,我们的朋友
你深知要历经万变,才能
拥有透彻的白光
这艰难过程,宛如我们的成长
天色渐清明,且看这远途——
时而秋林,时而原野
时而是塔可夫斯基电影里的一棵树
往前是密山、牡丹江、哈尔滨
再往前是北京、云南、海南、湄公河
摇摇晃晃,回家的路
极地边城
这里的天空告诉你:蓝没有目的
美的本质,只是纯粹与浪费
每年,它还陷入数月的深睡
只在梦中用极光作画
以变幻的笔法,开发美的可能
如此循环,气候又渐暖
成群的琵鹭,出现在湖水解冻的岸边
它们身穿白西装,嘴上挂着黑提琴
为浅金色头发的女科学家表演一支
被春风吻过的协奏曲
而人的世界
仅需一座公园,一家酒吧
一所医院,一处墓地
生活依然保持雪花的身容:晶莹,轻盈
以至于居民们经常习惯性地忘记边城的名字
只有在岁末,小火车擦过落满雪的海滨铁轨
载来快退休的老邮差
人们才会想起南法的葡萄酒
巴西的咖啡,中国的茶叶
太袖珍,地图上也没法标注它的位置
只有行者和诗人知道,留白处自有广阔天地
这表征着极限的坐标,为了抵达它在人生的
狭窄地带高歌,孤行,一路向北
当代淑女
她从不留长指甲,因为五岁就开始弹钢琴
习惯用依云水熨衣服,只因经它治愈的面料更
服帖
睡衣只穿真丝
听音乐怎少得了熏香
从小被要求:
吃饭不能吧唧嘴
走路要把背挺直
说话要看对方的眼睛
还得肯吃苦,有韧性,不抱怨
对金钱,千万千万要放下执念
对讨厌自己的人,须保持和善
别人可以趿拉拖鞋轧马路,她不可以
别人可以表达愤怒和不满,她不可以
别人可以少心缺肺,她得照顾所有人的情绪
别人逞强,她让开
别人讥讽,她忍受非议
别人走捷径,她默默努力
别人追肥皂剧、刷小视频、在社交媒体发表高见
她扎进古老深奥的艺术
别人吹大喇叭、玩转流量、起高楼
她把冷门的艺术介绍给坐冷板凳的学术
单身时被嘲笑为不婚主义、眼光高、性取向有问题
结了婚,又被质疑为丁克、不能生、搞事业不管娃
若离婚?好家伙,正中看客下怀!
一万句毒舌浓缩成一枚金句:“这个女人不简单。”
像砖头一样,打在她身上
在名著里见识过亦在生活中领教过。人性的弱点
最尴尬的是清楚自身的弱点。还发现它们如
DNA般
看透了肤浅,但无力阻止媚俗的胜利
深知世界的宝藏却无法与他人分享
像挂在美术馆里的孤品,它深邃,超前,昂贵
令人赞叹,无人懂得,无人认领
方言的故事
我祖母的祖母仙逝时
从家传的语言锦囊里,掏走了
二十个星座、十头猛兽、两枚月光石
我祖母的母亲长眠前
亦封存起一生的讲述,并从中
携去十五名龙女、八张寻宝图、一把金钥匙
多年后,轮到祖母
要坐上大帆船去往遥远的河外星系
临行前,她为哭泣的我们
留下了能留下的一切,但还是带走了
九次日出、六门手艺、四种旧天气
当秘密森林把仅存的薄荷气吹完
转身,消失于时间的次元
我手中的祖传辞典也变成一页无解的银箔纸
想不起那种方言了,我只记得它
曾长途跋涉,从摸不到边的
过去赶来,发梢滴下海外仙山的清露
空气干燥,它却湿润、洁净
像刚蒸过大米的竹甑
由里到外,冒着乳白的热气
见到番茄它赶紧招手,说:“脸都冻红了,过来烤
火。”
见到土豆,它就摸摸它的头,端上一盆洗澡水
生活嘛,时咸时淡,怎免得了苦和酸
它坚信朴素的正义:机智,俏皮,忍耐,鲜明
我想不起来也就难以漂亮地复述
它的五官、身段,英姿、神奇。描摹不了它在亚
热带风雨里
嘿嘿一笑,又把头高高昂起的样子
尽管离乡多年,我依然能用一种过滤了的方言
大笑,谈天,与老友们回想
课堂上的小纸条、抽屉里的情书
但我深知,当我用方言说出一个词
它背后的一千道味觉,十万次冒险
已从我舌尖隐遁。说出即离开
乡愁的气息离开我,奔向意义的量子纠缠
这就是我的现实——
以语言为家,也在语言中流浪
为了在无人喝彩的黑暗里,举着语言的火把
照亮自身的存在。我依然要
走一条艰苦的语言之路
而作为跨世纪的新女性,我一直在与世界贴面
早已无法用方言谈恋爱、讲学术,形容属于星空
的事物
祖母口中住着老变婆、流浪汉、私塾先生、熊和
孔雀的城堡
数字时代正在加速崩塌旧日的语音、语义、语
气,以及它们
糖画般勾丝拉线的小表情
人们在废墟上为新建筑的奠基剪彩时
谁还想到,脚下埋着一座辉煌的语言剧场
万幸,有诗在
写诗时,我手中的字
获得时间的豁免权
重新穿上方言的胞衣,装回方言的声带
我端详它们
在与普通话、书面语,英语、法语、西班牙语
各民族的各种语言、网络语、二进制语、流行语
守秩序的和乱码的语言
冒泡的和不冒泡的语言……的照面中
如同宇宙大爆炸,撞击出新的形光影色
用这仅属于我的语言,恢复龙的腾跃,描绘海
的丰饶
我从众人中看到自己在行走、战斗、书写、创造
我梦想:这诗的语言,能将人从机器中抽出来
删除人身上的数字编码
掸去数个世纪强加给人的金属属性
让他们肉感丰盈,皮肤健康,善于奔跑
而思想将如海藻,自由摇曳,与光同呼吸
我的诗,就与这些灵敏的人为邻
他们要为后人留下一块肥沃的语言土地
未来的人类,便在这里建造新家园
每个人,都能真实地活,痛快地说……
美极了,我的天
在这条名为诗的凄清小路上
我愿成为语言的猛将
哪怕此刻,我仍在拂晓的客厅
等待冬日升起,浓雾散去
——我期冀着,它就是被祖母带走的一轮日出
斯人远去,却能通过他者的语言复活
或许我的书写也会给祖母一个新的生命
她将带着熟悉的微笑,轻轻拍醒
儿童床上熟睡的我
穿透多维时空的折叠,她捎来
一篮樱桃
两把春韭
三枝山茶
四朵青头菌
在纳加阔特
一生的观看,会有多少种招式?
或许仅此一次:登临一座山
是为遥望,地球的屋脊
披着黄昏一寸寸破碎的夏日糖衣
我来了,纳加阔特
前方,下午茶的桌布正从天际卷起
半杯Pacamara,以微酸镶染消瘦云边
飞鸟斜拉过视线,划开疏影二三。下一秒
化为失焦的虚线,融于黛青的盲点
上坡,再上坡。前行,复前行
每次转弯,总以为已是最高处
直至毛毛雨织起骤降的凉意
酒店指路灯,在昼与夜握手的空隙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