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勺

作者: 王大烨

“儿子同意回来了?”

“同意了。”

“以前还挺嘴硬,你跟他说啥了?”

“没啥。”

“肯定说了。”

“嗯,说你生病了。”

“你咋跟他说我有病?”吕良生扭头,瞪着妻子何艳芳。“不这样说儿子能回来吗?”何艳芳讲。吕良生吐出一个烟圈,把烟摁在烟灰缸里,右手瑟瑟颤抖。何艳芳看到了,讲:“要我说,去大医院瞧瞧。”吕良生说:“不用,王老三说小毛病。”何艳芳叹口气,说:“就怕不是啊。”转身去厨房洗碗。吕良生倒在沙发上。半年前,手就开始抖了,颠锅的右手腕子处用不上劲,估摸常年做饭累的。扭头,窗外阳光普照,吕良生想到王老三的一番话:再粗的胳膊,也会有泄劲的一天。“那能补回来吗?”吕良生问。王老三笑笑:“你当这啥?滋阴补阳啊?好好歇着吧,颠勺吕。”

志军饭店,天水镇曾经最红火的饭馆,后厨和前厅隔着半堵墙,砖墙和门梁间有道帘,挂着的是卷珠,卷珠早已被油烟给熏成了黑褐色。吕良生叼烟搭毛巾,于此地卖力翻炒。“颠勺吕,麻婆豆腐好了吗?”吕良生回应:“马上加汁儿!”勺子应声而动,似是蜻蜓点水,在几排料盘上腾转挪移。一道菜的产生,食材几乎一样的,工序也差不多,剩下能拉开差距的,也就只有颠勺这项功夫。吕良生是天水镇公认最会颠勺的厨师,没人比老吕还会颠勺。“颠勺吕”是江湖笑称,吕良生对这个江湖称号很受用。从二十出头到将近六十,吕良生一直奋斗在后厨一线,以为能够支撑到体面退休,可还是被吕志军给辞退了。是经济形势严峻吗?是因为右手颤抖吗?吕良生想不明白。论实力,自己是多年的掌勺人物;论宗族,自己也算吕志军的远房表亲。那个稀松平常的下午,他做完最后一盘糖醋排骨,因手抖汁洒在桌面上。这时吕志军进来,递烟喊话道:“老良,今天辛苦,工资待会儿划到卡上,明儿就不用来了。”就是这么一句,听得吕良生呆在原地。

没有理由,就这么下岗了。第二天,吕良生路过饭店,发现后厨多了个年轻人,他火力真旺,颠勺时恨不得把锅颠上天。吕志军迎上来,说:“欢迎欢迎,这回你是上帝。”吕良生摆手笑道:“来盘土豆丝,可不是拆台啊,试试新伙计手艺。”吕志军也笑道:“那肯定,年轻人得多点拨。”两口下去,吕志军问道:“咋样?”吕良生放下筷子,说:“可以,跟我有得比。”吕志军大笑道:“有你这话就行。”

“可以”是指味儿,颠勺差远了。何艳芳后来也去吃过一次,说:“比你做的好吃。”吕志军把盆摔在地上,米饭撒了一地。何艳芳骂道:“亏你还是厨师,不知柴米贵。要我说你跟志军是多年好兄弟,再去求求他咋了?”吕良生说:“不去,丢脸。”何艳芳说:“还来劲儿了,也不看家里成啥样了!”吕良生说:“新来的给三千,我也拿三千?”何艳芳说:“你就是好面子。”“对,好面子。”吕良生顿了下,说,“再怎么说,干了三十来年厨师,不能输给后生。”何艳芳说:“意思是给你三千五就去了?”吕良生点头。何艳芳冷笑道:“真是耍小性子。”

多次路过饭店,吕良生没法开口。他理解吕志军的难处,经济形势不好,饭店生意就是未知数。当然这是外因,吕良生觉得内因是手腕,太抖,浪费粮食不说,还影响工作效率。不过转念一想,毕竟在你吕志军这儿干趴下的,等不抖了,就有了台阶,到时再去找也不迟。

有了动力,吕良生开始对手腕上心。王老三给他开了一个偏方:马齿苋配蝎子尾,知了壳加蒲公英。正是大夏天,吕良生早早起床,去田间地头寻找。王老三告诉他,知了壳一定要最新鲜的,吕良生听进去了,盯着那些知了爬出孔洞,再盯着它们慢慢上树,趴伏不动。等到知了褪壳完毕,吕良生小心抓住,放到随身携带的水罐中。蹲得太久,明明是在清爽的早晨,回家后还是累得满身是汗。蝎子更难逮了,吕良生趁着夜色,手上提捕蝎灯,头上戴探矿灯,一抓就是半夜,结果手抖没治好,反被蝎子蜇得不轻。何艳芳埋怨他:“净信王老三的鬼话,不如去大医院看。”吕良生硬是不去。

偏方吃了半个多月不见效果,吕良生起了疑心,上网一查才知道:手抖多是肝病引起,蝎子吃多了还伤肝呢。吕良生去找王老三骂了一顿,决定还是相信科学,或者说相信网络。西瓜大豆、海带糯米,还有各种补品营养品,从一个网页推荐的吃到另一个网页推荐的,钱花了不少,什么都吃过了,除了日渐肥胖,其余均无大用。吕良生对治疗手抖逐渐失去了信心。他安慰自己,手抖还能活,钱再挣不下来就真得饿死了。吕良生遂找了辆电瓶车送外卖。正是大冬天,镇上单子比较少,为了能挣钱,吕良生不得不往远处跑。有一天太冷了,下坡路没刹好车,车轮压裂冰块,吕良生大叫一声跌倒在地。回去后歇了半个月,何艳芳和他吵,他于是外卖就不干了。

后来吕良生摆过地摊、干过保安、当过搓澡工,什么都不太行,什么都干不长久。何艳芳劝他在家歇着。可能歇着吗?交了房子首付,家里就没剩多少钱了;房贷每月都得还,饭每天都得吃。何艳芳白天在幼儿园做保洁,晚上回家还绣鞋垫,手工的防臭,一双不便宜,听着挺多,但尽是累人的活儿。一件件事积到吕良生身上,把他的腰给压弯了,连带着骨气劲儿也跟着折了下去。窝家半年后,吕良生终于憋不住,决定去找吕志军。

挑周末去的,到了饭店,见冷冷清清,吕良生觉得有戏。吕志军迎上,说:“老良来啦?想吃啥我给你做。”吕良生问:“就你一个,年轻人呢?”吕志军说:“辞了。”吕良生一个激灵,问:“为啥?”吕良生说:“客人太少支不住,正好他也嫌工资低。”吕良生摸着胡须,心想事情难办了。吕志军点头道:“没事儿,反正人流量少,自个儿忙活就行。”说罢抹个桌子,说,“坐坐坐,咱兄弟俩好好唠会儿。”吕良生赶忙摆手。吕志军站起来问:“那兄弟来是有事?”吕良生叹口气说:“不瞒你说,我家这情况。”吕志军点头说:“咱俩都是兄弟,敞开了说吧。”吕良生随即展开了说:“艳芳前几年生了场大病,最近又刚买房子,想着自己交首付,孩子挣月供,没想到小崽子不争气……”苦水是铺垫,吕良生的想法是,情绪酝酿够了再说正事。哪想话到半截被吕志军拦住,他从裤兜里掏出钱,抽出三张,递到吕良生手中。吕良生一愣,问:“军子,这啥意思?”吕志军一笑,这笑让吕良生看得半苦半冷。吕志军说:“老良,咱两兄弟间还能有啥意思?”吕良生说:“是兄弟更不能要了。”吕志军硬是把钱塞到吕良生手中,喊:“拿着吧,快拿着。”吕良生推辞了一会儿,忽而猛地一挣开右手,三张钞票洋洒飞空,又翩然而落。吕志军愣住,问:“老良这是干啥?”吕良生语气颤抖,说:“我颠勺吕再怎么落魄,也不是臭要饭的!”

小道漫长,吕良生两步一回头。该拐弯了,没有了吕志军的影子。他叹一口气,小半辈子交情,结果就值三百块钱。不是钱的事,吕良生在心中纠正自己,是面子。那抹笑,掏钱的姿势和数钱的架势,都让他感到无比心寒。阳光普照,回家的路走了一半,吕良生扶着膝盖,忽然想,会不会是自己错怪了吕志军呢?媳妇说得对,多大人了,还耍小性子。走到后半道,吕良生甚至生发出这样的想法:自己还不如要了吕志军那三百块。此种想法甫一产生,吕良生便打了自己一耳光,他妈的真没出息。到家后,何艳芳正睡午觉。中午饭没吃饱,吕良生进厨房准备炒个西葫芦。菜切好放在案板,油热下锅。小半年了,吕良生没再挨过厨房。他提勺,深吸一口气,搁入葱姜蒜炝锅,紧接着将西葫芦放入。吕良生攥住右手手腕,嘴巴抿紧,眉毛顺着上劲。西葫芦盛在锅中,吕良生右手前倾,翻锅、晃菜,一群西葫芦遂于空中飞舞。高度也有说法,飞得越高越好。吕良生颠了两次,左手悄然松开,拿勺,兑酱油,翻、晃、出,耍得都挺好。问题还是出在了翻锅上,缺了左腕的劲儿,一个颤抖,锅没把住,西葫芦向四周飞溅。吕良生龇牙大骂。

何艳芳应声而来,撩开帘子时,吕良生已然瘫坐在地,攥着右手手腕,模样痛不欲生。何艳芳慌忙将其扶到沙发上,说:“歇着吧,别糟蹋菜也别糟蹋自己了。”吕良生长叹一口气,似是与何艳芳对话,又是在问自己:“真的颠不动勺了?”何艳芳说:“不是非得颠那玩意儿,能把菜炒熟就行。”吕良生摇头说:“不行,做菜和做人一样,不能越活越倒退。”何艳芳倒杯水说:“五十多岁了,岁月不饶人。”吕良生小抿一口说:“是啊,岁月不饶人。可还有房贷,还有个瘪孙儿子呢。”何艳芳笑道:“到底是骂孙子还是儿子?”吕良生说:“儿子都不想认我,哪来的孙子?”何艳芳说:“歇着吧,过几天儿子回来,爷俩好好谈。”吕良生说:“没法谈,他只知道跟我对着干。”何艳芳说:“也怨你,从小就不给孩子脸面。”吕良生说:“不给都这么没出息,给了还成啥?”何艳芳说:“你啊你,我是说不过了。喝口水,我去给你炒个菜,就点小酒舒口气。”吕良生点头,何艳芳撩帘进厨房时,阳光恰好斜斜打入。就是这一画面,吕良生从中看出了自己的影子。

“底薪两千五百元?上面写的是五千元到八千元。”

“那是综合月薪,还有提成。要来吗?下午可以面试。”

吕皓兵退了求职软件,闷头躺在床上。简历发了一百来份,没一个合适。之前还能说句“不用,谢谢”,往后就麻木了。说是下午面试,去了又说不合适,还能有点契约精神吗?“那你准备咋办?”乔芮涂着美甲问。“随便吧,昨天我妈来电话,让我趁着五一回去。”吕皓兵说。乔芮问:“回老家?”吕皓兵点头说:“对,天水镇,我爸生病了。”乔芮涂好美甲,盯着手机说:“那得回。”吕皓兵说:“感觉是找个由头叫我回去。我爸估计是退休了,想让我接他的棒。”乔芮问:“接棒?你爸还有独门秘方?”吕皓兵说:“狗屁秘方,就镇上一破厨师。”乔芮说:“那也挺厉害,掌勺的吗?”吕皓兵说:“应该算,挺会颠勺,镇上人都叫他颠勺吕,炒的菜我觉得就那样。”乔芮笑笑说:“颠勺有啥好传的?”吕皓兵说:“对啊,本末倒置,他就指着颠勺过活了。”乔芮问:“所以你要回去吗?”“要回。”顿了会儿,吕皓兵回答。乔芮点头说:“也是,你都半个多月没工作了。”

“我在国企工作。”吕皓兵总是这么跟何艳芳讲。话其实没错,半个月前,吕皓兵在一家大型国企当客服。一开始吕皓兵很喜欢这项工作,即使自己是外包员工。工作由吕皓兵的发小介绍,他的上上份工作是在电子厂当流水线工人,负责给最新的苹果手机装电池。吕皓兵很喜欢苹果手机,可装到最后,他看到苹果手机就反胃。从电子厂辞职后,吕皓兵想换点不重复、不枯燥的工作。发小讲客服挺适合,每天能和天南地北的人瞎聊。

吕皓兵信了。底薪一千五百元。由于是外包方,没有任何补助,福利什么的更别想。提成按话务量算,一单三毛到五毛。培训半个月后入职,吕皓兵的工位紧靠最后一排墙角,这让他联想到了曾经的高中生活。上班头一天,发小问:“没买盒金嗓子?”吕皓兵问:“买那干啥?”发小笑笑没说话,拍一下吕皓兵的肩膀就走了。第二天吕皓兵就哑得不能说话,嗓子里像进了仙人掌的芒刺。一开始吕皓兵还有些不太适应,他告诉发小:“你是知道的,我高中的时候跟个透明人似的。”发小说:“放宽心,客服就是口才速成班。”这话说得没错。一个月后,吕皓兵已经没有了当初扭捏的心态,逐渐适应了。

当然,适应只是开始。干客服这一行,总会遇到一些难缠的客户,有些客户还会骂人。遇到这种状况,吕皓兵都会摘掉耳机,扭头倒杯白水。不过有时也会想要怼过去,可不行。主管说了,客户骂得再狠也不能回怼,否则就要扣钱,这是原则问题。那我的尊严呢?吕皓兵想提这个问题,最后还是忍住了。

半年过去,吕皓兵倦了。这还不如在电子厂,厂里毁坏的只是身体,这里却是身心俱疲。做客服这几年,吕皓兵生发过无数次辞职的念头,不过最终却是被炒鱿鱼。公司大裁员,无论干得多好,外包的总是先走。发小两个月前就撤了,说是回家跟他爸养猪,脏是脏点,人能不说话,但不能不吃肉。离开工位时,吕皓兵想到了父亲,确切地说是父亲那把银色勺子——那么油腻,在燃火之上泛着油,还有油袍、油帽、油围裙。父亲想让吕皓兵做厨师,可吕皓兵不喜欢,他知道做厨师意味着什么:周遭一切都是油腻的,人更是。出租屋还有两周到期,吕皓兵不想再找新的工作,买了两箱啤酒,每天就着鸭脖子吃,直至吃得嗓子沙哑,头昏脑涨。往昔与父亲的记忆开始像跑马灯似的在脑海闪现。

父亲吕良生,母亲何艳芳,生活在距离郑州三百多公里外的豫北小镇,那里同样也是吕皓兵的故土,可他在那儿并不快乐。父亲爱喝酒,喝大了就爱骂吕皓兵。父亲相信棍棒底下出孝子,为此吕皓兵挨过不少打。可在他印象中,自己最初并不调皮,反而是因挨打助长了逆反心理。有时吕皓兵觉得,自己能干两年客服,还多亏了父亲的教育。打骂是吕皓兵恨父亲的一方面,另一方面,他还恨父亲的专横。什么都得听他的,从吃什么、买什么、玩什么这种小事,到上学啊工作啊结婚啊这些人生大事,吕良生为吕皓兵规划得一清二楚。高三的时候吕皓兵打架被逮,借坡下驴退学了。没了繁重的课业,吕皓兵躺在被窝里呼呼大睡。直至某个晌午,吕良生拿起鞭子催他参军入伍。吕皓兵太懒,吃不了苦,不想去。吕良生于是隔着棉被抽打,吕皓兵跳到院子里,光着身子躲避追赶。最后两人都累了,吕良生气喘吁吁,说:“不去当兵就不去,跟着我学做厨师吧。”吕皓兵呸了口唾沫,说:“不学,你个臭颠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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