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奈的黄昏

作者: 黄惠子

《深度对话》栏目是由光影艺术中心发起的艺术家访谈类专栏,每月独家更新。

二〇二三年二月嘉宾:崔粲。崔粲,一九九四年生,硕士毕业于Z美术学院油画系,曾赴巴黎进行艺术交流,现工作生活于北京。作为近年来颇受关注的青年油画家,崔粲已于伦敦、里昂、洛杉矶及国内多地举办个展,并参与过威尼斯双年展、光州双年展等国际重要展览和德国文化艺术中心驻地项目,多幅作品被艺术机构和个人收藏。

光影:你是如何走上绘画这条路的?

崔粲:我爸爸曾是小学美术教师,对绘画特别是印象派油画非常爱好,也有些研究。我尚未识字时,接触的便是色彩缤纷的图画。爸爸教我看画面里的光和影,告诉我风在画上跳动,纸是活的,纸上的颜色也是活的,带我感受光线的舞蹈,让我学会在自然中发现美,在寻常事物中见到美。我觉得相当有趣,那时我就想,长大要当画家。爸爸是我最初也是最重要的领路人之一。

“看这阳光、树影,风让画面流动起来,纸是活的……”崔明耀指着一张风景画,指指点点,对身旁的崔粲说。崔粲看了看,目光却被墙角爬行的蜘蛛吸引过去,她盯紧它的脚步。崔明耀见状提示:“蜘蛛形状很特别,你仔细看,想想如果让你把它画下来,你要怎么……”未等父亲说完,崔粲瞅准时机,抓一支画笔,冲到墙边,欲砸蜘蛛脚。蜘蛛仓皇沿墙壁朝上方逃,崔粲跳起,用画笔扔向它。

“你干什么?”崔明耀大声道,捡起画笔,抓住崔粲的一只手,重重地敲她的掌心。崔粲掉下眼泪。

“你干什么?”妻子说,“一只蜘蛛,至于吗?”“何止一只蜘蛛?我每次带她出去亲近大自然,培养她发现美的能力。她呢,都干吗了?捏碎蜻蜓尾巴,活埋蚂蚱,拧断螳螂头。”崔明耀叹气道,“小小年纪,如此野蛮残忍。”“爸爸,什么是野蛮残忍?”崔粲抽泣着问。“你看,她根本还不懂。”妻子说,“她每回都说不想画,你非让她学,你把自己没实现的梦想寄托在孩子身上,你才是野蛮残忍。”“你就惯着吧。”崔明耀低头整理画纸,说,“她还不到五岁,就得从小引导,趁早铺路。我是为她好,她长大后会感谢我的。”

光影:小时候画画,有没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事?

崔粲:我七八岁时,有个孩子跟我爸爸学画画。那孩子大我一岁,看上去有点笨拙,但绘画天赋极高。我爸爸很喜欢他,我跟他一起学,也时常忍不住惊叹,他对于色彩有一种天然的感知能力。我们知道塞尚对莫奈的评价,说他是一只眼睛,一只多么敏锐的眼睛。我觉得不仅如此,莫奈首先是诗人,既能准确抓住物象的本质,又拥有美而敏感的想象力。那个孩子身上就有这种特质。但特别不幸的是,那孩子出了意外,没救过来。

白天亮拾起几片梧桐落叶说:“这是太阳。”崔粲说:“这是树叶。”崔明耀对白天亮露出赞许的笑。叶子一片一片,被白天亮慢慢抛到台阶下面,他慢慢地说:“太阳下山了。”

崔粲记得,那天白天亮穿卡其色毛衣,崔明耀的风衣也是卡其色。从此就有一幅画面在崔粲的构想里频繁回放——崔明耀拉着白天亮,缓缓走在铺满梧桐叶的小路上,他们的外衣有黄叶与夕光。她看那一大一小的背影,像极了父子。她被困在原地,动弹不得,而他们渐渐走远。她用力喊:“爸爸!”崔明耀听不见,他与白天亮讲着话,一同走进深秋的日落里,不曾回头。

白天亮出现之前,崔粲在父亲任教的学校读完一年级。在与女儿两年多的拉扯中,崔明耀终于失掉耐心,放弃将其培养成画家的想法。

二年级开学,那个叫白天亮的借读生转入班里。他瘦瘦小小的,不怎么说话,说起话来慢半拍,课堂提问时总也答不出。班主任老师将其父母喊来学校,遗憾地反映,他们的儿子无法专心听课,要么对窗外发呆,要么在课本上乱涂乱画。

白天亮父母垂头离开办公室,被跟出来的崔明耀喊住。自我介绍后,崔明耀提出,希望他们的儿子跟自己学油画。在白家父母迷惑和质疑的过程中,他诚恳地表示,他看过那所谓的乱涂乱画,对其中难得一见的灵性颇感惊喜。这样有天分的孩子,应当好好栽培,日后成就不可限量。这一番充满激情的游说末尾,崔明耀加上一句:“放心,我不收钱。”

此后,在崔粲的视线里,白天亮不仅出现在班上,还频频出现在她家,与她的父亲待在一起。班上白天亮什么也不是,可忽略不计。但在她家,白天亮的存在却几乎完全占据了父亲。崔明耀不但不收任何费用,得知他家境不好,还时常为他买各类画具。

传说大象和龙打斗,它们的血混在一起就成了朱砂红。钴蓝又叫小鬼蓝,高温下容易变色,人们用它制作隐形墨水。洋红出自胭脂虫的鲜血,紫色来源于海蜗牛的眼泪,象牙黑,铅白,湖蓝,明黄……她从未见父亲跟谁有如此多的讲不完的话。讲台上的崔老师一点一线一面,像一个课本讲解员,而家里对白天亮则神气活现,讲起颜色的故事、画家与画作的故事,仿佛在周游古今中外。

白天亮也仿佛换了模样。他听课专注,善于记忆和思考。他练习勤奋,很快掌握素描技巧,对明暗关系已有其想法,最亮部位他以纯阴影来衬托使之真实。色彩对于他而言是纯粹的感知,他说绿叶的影子近看是浅蓝,远看是紫色,他将蜻蜓翅膀的颜色形容为大雨变小雨的天空。

“可是爸爸,你说颜色并不存在,那只是光的振动。”“没错。”父亲说,“但颜色又是最美丽的童话,不是吗?”

从前她要听父亲讲豌豆公主和灰姑娘的故事,父亲就拿起童书,磕磕绊绊地念,她以为父亲是不好玩的。可她看见父亲带着白天亮,在童话世界里玩得这样开心,他们与莫奈躺在干草垛晒太阳,游走于高更的塔希提岛,他们周围满是光的振动。

“爸爸,我也要当画家。”“哦?”崔明耀这才转向女儿问,“你不是一直不想吗?”“天亮哥哥能做的,我也能。”

光影:十八岁时,你的艺考作品《莫奈的黄昏》获得满分,轰动一时。当年创作这幅画,是出于怎样的契机?如今怎么看待它在你人生中扮演的角色?

崔粲:当时考色彩给定的主题是秋天,我一下想到家门口的景色。离我家不远有一个湖,我常去玩。父母离异后,更多时候我在湖边走走看看,熟悉那里各种季节、天气与时刻下的样貌和气质。秋天色彩呈现力最佳,在黄昏最能看见强烈的颜色对比、冷暖变化、大气的氛围、光的瞬间性与边界性。我也曾效仿莫奈的组画,选定同一位置,面对同一物象,在画板上记录它们不同光效的状态。我之前有很多习作都与那里有关,考试时就顺利地默写出来了。对我而言这是自然而然的事,这幅画之前之后的每一次练习和创作,都同样是我全身心的投入,我不觉得它更特别。只是时机刚好——刚好这个考题,刚好阅卷老师抬爱,又刚好碰上Z美院,让它得以展现在更高平台,为我打开更大的空间。

尽管一起学画,崔粲心里仍时时有野草和沙石。他们的崔老师,不是同一人。他教崔粲永远在打基础,日日素描,以及令人烦躁的绘画理论。教白天亮却是让他不要被理论的条条框框限制,要抓住第一印象,毫不犹豫地画,画自身坦诚的观察和感受。父亲给她的解释是:“你要知道,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是平凡人。”

三年级的秋季,白天亮课余时间几乎都在崔老师家。崔明耀为他报名参加全国青少年绘画大赛,每天信心满满带他训练,做足准备。对崔粲,崔明耀说:“快期中考试了,你抓紧复习,画画先放一放。”“爸爸,考完试你带我去游乐园好吗?”崔明耀正在指导白天亮,说眼睛不要集中于一个点,要照顾全局,注意空间透视关系……听见女儿问话,头也不抬地说:“等你天亮哥哥获大奖,我带你们一块去北京玩。”

比赛前一周,崔明耀已在打点行装,他要陪白天亮前往省城,先参加地区赛。比赛三天前,白天亮突然不见了。崔明耀与白家父母多方找寻,崔粲眼见父亲那两天心神恍惚,没吃一口饭,不分昼夜地外出,在家就守在电话边,对她和母亲不理不睬,时而呆望前方,目光涣散。

崔明耀再次到湖边找,找遍了角角落落。在偏僻潮湿的土路尽头,一人多高的芦竹丛,隐约见到一张卷边的画纸,崔明耀颤抖着拿来。那是白天亮的写生画,画面是暮色下的秋日湖景。先前崔明耀为之取名《黄昏》,白天亮画了很多天。为捕捉瞬息即逝的光,崔明耀总带他在傍晚同一时段来湖边取景,每次只画几分钟。近来因为备赛,接近完成的《黄昏》暂停,崔明耀说:“等一等不着急,到秋更深了再来补上几笔,将是大师之作,堪比莫奈。”

白天亮被打捞上来时,还背着书包,被鉴定为失足落水。见父亲失魂落魄回到家,崔粲小声问道:“天亮哥哥死了吗?”

光影:有评论说你后来的作品都没能超越《莫奈的黄昏》,对此你如何回应?你会经常去看有关自己的评论吗?

崔粲:我不会主动去看,有时无意间看到,或者是知道来自旁人的反馈,比如现在。有些批评很好,我十分认同。具体到作品纵向比较,如前所说,无论是《莫奈的黄昏》还是后来的画,都是我自身某个阶段的精神自留地。别人怎么看,我不做回应。

从那以后,崔粲再没去过那片湖。崔明耀也是。很长一段时间,他认定是自己的错。我要是不带他到湖边写生,要是不鼓励他去探索大自然的秘密,要是不教他学画……一连串的“要是不”,在崔明耀心里折磨他。他坚持要把家中积蓄拿出来,用以补偿白天亮父母。

白天亮父亲礼貌地对他说:“崔老师,不怪你!这一年来,你为他花费不少,钱我们不能收,往后请不要再来打扰我们了。”

白家人很快搬离这座小城,崔明耀留下了那张《黄昏》。之后他又给白家人汇过两次钱,都被退回了。这让他始终内疚。他变得更加寡言,不再教崔粲画画,也无法做与美术有关的事。他辞去教师岗位,成为学校的一名后勤人员。

崔粲看到,父亲开始抽烟,神色暗淡,再无温和的笑容与洁白的牙齿。有时一觉醒来,她看见父亲枯坐,脸上泪迹未干,目光空洞。崔粲想起以前,父亲带她看太阳影像的拉伸、挤压和变形,她还不会表达,却明显感知到某种骇人的恐惧,又或是虚无,压在心底,一直不能散去。现在她看见的父亲,就像那样,独自沉于巨大的光的暗面。父亲没有了天亮。没有白天亮,父亲只有她。而父亲却离她越来越远。

光影:你在研究生毕业后的首次个展中,展出的所有作品均被售出。去年春拍上,你的作品拍卖总额位列第四,在女性艺术家中排名第一。你是怎样保持这种势头的?

崔粲:应该说,是这些年的积累有了回响。市场始终处在动态变化中,结果不是我所能把控的,创作过程最重要。

五年级时,母亲要走了。母亲说:“对不起,你也看到你爸这样,我跟他没法过了。”母亲又说,“对不起,我本想带上你,但人家那边不同意。”崔粲说:“我无所谓。”

母亲定期来看她,总带上充足的抚养费,直接给到她手里,告诉她:“钱怎么用,你自己拿主意,别交给你爸。那个死心眼,钱从来用不对地方。”

崔粲拿钱报美术培训班,从此一直学下去。她要学给父亲看。

起初一两年,崔明耀对女儿学画当作没看见,他不能看见,否则只会徒增悲伤。后来,他偶尔看一看,就叹气说:“无非是些应试的东西。这里基本构图都有问题,那里色调偏离主题。”崔粲说:“老师就是这样教的,你不当老师多年,不晓得现在竞争多激烈。”崔明耀说:“要是天亮还在……”崔粲打断他,幽幽地说:“爸爸,从前我不学,你说不对。现在我坚持学,你还是说不对。在你眼中我怎样做都不对,哪怕白天亮死了,他也任何时候都在,都对。”崔明耀说:“爸爸只希望你能快乐。”

崔粲一天天长大,知道自己要走的路,也知道自己生得好看,在她看来这些都比快乐有用。参加艺考时,色彩风景科目,主题秋天,白天亮的《黄昏》骤然浮现在她眼前。那张画她看过多次,早就烂熟于心,她清楚它的不可取代——于艺术性,于父亲。进而她看见取代的机会,二者都要。她将《黄昏》默写出来,想到当年父亲对这张画的期许,便命名为《莫奈的黄昏》。结果《莫奈的黄昏》成为满分画作,媒体进行报道,“天才少女”“最令人瞩目的画坛新星”,她的姓名前面有了种种闪亮的点缀,足以盖过文化课成绩的不足,全国八大美院之一的Z美院破格将她录取。

“你偷了别人的人生。”

“爸爸,你就那么在乎别人的孩子?他已死去十年了,你却还没能走出来。我也很努力,但你看不到。”

“你抄袭的本事倒是可以,还画坛新星,根本就是画坛耻辱。天亮如果活着,他本可以创造奇迹。而你只把它当成自己升学的垫脚石。”

“只有死亡才能完成一个奇迹。爸爸,你说过他为画而生,后来他又因画而死。”

“是因为你,对不对?这些年我想来想去,我虽然带他到湖边写生,但从没到过那个偏僻角落。倒是你,整天钻草丛抓虫,是你把他带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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