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望坡

作者: 蒋冬梅

安生娘离世前,对儿子说:“我死了不跟你爹合葬。”安生听后愣了半晌。他很想对娘说为了儿孙您老人家将就点吧,可他说不出口。于是,安生就想挨着爹的坟安葬娘,老人家到了那边和爹也有个照应。

安生娘病重时,手指着木柜,安生看懂了娘的意思,从木柜里找到了那把短刀。“你告诉他,这把刀还给他,我揣一辈子了,揣不动了。”安生就想起娘时常念叨的话:“你爹为了一块地把我扔了,想让我死在山上,还给我留了这把刀。”就是这把刀,横在爹娘中间,爹一辈子都没能跨过去。

安生把儿子叫了回来,商量埋坟的事。孙子也跟着回来了,他怯生生地站在院子里。孙子在城里出生长大,他说这里是爷爷的家。安生带着儿孙去了祖坟地,祖坟地在大望坡的向阳处,站在祖坟地能看到的都是他家的庄稼。

安生知道,当年爹逃荒到这里时只他一个人,他从不对人说起自己的身世和老婆孩子。后来被挑选牲口那样被“地头”挑中去开荒。他一天到晚在大望坡上开荒,干活累得像条狗的时候,就爱灌上几碗烧酒,醉意蒙眬间,他老婆的脸就在眼前晃来晃去。不知她是人还是鬼,他伸手去抓,抓了个空,“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有一年,开春的时候,大望坡下躺着一个人,人们走近了一看,是个女人,眼看着要生了的一个女人。这女人手里紧紧搂着一个破篮子,篮子里有一把生锈的短刀。这个女人就是安生的娘。她找到安生爹的破窝棚时,安生爹已经和李大美搭伙过上了。她拿起篮子里的那把短刀,“咣当”扔在破炕上,指着大肚子对他说:“你的种!”安生爹怔了一下:“万一是野种呢?咱俩都分开大半年了。”安生娘说:“要不是为这个种,我也活不到现在。”安生爹拧着脖子歪着嘴,一副不愿意认的样子。安生娘猛地拿起那把短刀,往脖上一横说:“你不要就拉倒,一刀抹下去一尸两命。”看热闹的人借机挤进来夺下那把短刀。这个劝一句,那个安慰一声,可是一个男人两个女人,再怎么劝,再怎么安慰,又怎么过呢?

安生把他娘葬在大榆树的另一边,娘的坟和爹的坟隔树相望。他想从前娘有什么难事都去求大榆树,如今把娘埋在大榆树下,她有什么难处就跟大树说吧,也许到了那边她就能把恩怨放下了。要不村里人怎么常说,等埋到大望坡上啥事都不算个事啦。

大榆树是大望坡最老的树,但有多老就连村子里八九十岁的老人也说不上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就把大榆树看成神,认大榆树为干爹干娘,叫成奶奶婆婆,拦腰披挂红绸。

安生娘跪在大榆树底下像一块卧在土里的石头,闻着泥土苦涩的味道。她双手托着九尺长三寸宽的红绸,绕着大榆树走九圈,最后把红绸系到树上。

那时安生已经六岁。他隐隐约约觉得,睡在同一铺炕上的爹娘像两棵挨得很近的树,可是挨得再近,它们的枝丫也缠不到一起。白天他俩中间隔着庄稼,夜里他俩中间隔着安生。安生像地垄横在那里,把爹娘的日子隔开了。

一天夜里,安生爹跨过安生去掀安生娘的被角。他粗壮的大手触及安生娘的胸时,他想起从前开荒累得像一条狗那会儿,“地头”送上山的几个冷馒头,他不管冷热恶狠狠地抓过来,疯狂地咬。

安生娘被弄醒,她觉得他的牙齿就要咬下来,一口就能咬掉她的肉。安生爹大山一样狠狠地压下来,安生爹和安生娘在炕上纠缠着,小小身量的安生娘总是有让人想象不到的耐力。安生爹用嘴巴狠狠扣住安生娘的嘴巴,跪在安生娘的面前,像跪在大榆树底下的人,但他不是乞求而是抢夺。安生娘像滑腻的丝绸,安生爹无论怎样摆弄都无法把丝绸弄服帖。安生爹猛然用一只手掐住安生娘的脖子。这一掐,安生娘像断了筋脉的人,慢慢地软了下来。安生爹以为她放弃了反抗,手上的力气也减了,冷不防她从枕头底下掏出硬硬的东西抵住安生爹的胸口。安生爹突然间意识到那是一把短刀,他一下子瘫了下去。他感觉身上越来越凉,一种巨大的悲哀像雨水一样变成他脸上的泪水,他咆哮着猛地夺过那把短刀扔到地上。

安生埋葬娘后,去坟地的次数多了起来。他怕自己哪天再去坟地,不是用自己的两条腿而是靠别人的腿,自己的腿只能在空中晃荡。安生不忍心把短刀插在他爹的坟头上,他一直揣着那把短刀,他想劝说娘可又不能说。爹娘活着的时候他不能多嘴,爹娘死了他也不能多嘴。最后他对娘说了一句:“娘,我要走了。”转头离开坟地,可他心里还插着那把短刀,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娘走后不到半年,安生的家像塌了一样。他儿子说:“你一个人怎么过呢?”一个人的家没有办法过日子。其实家里的柴、米、锅、灶、盆、碗都在,只是少了操持它们的人,就连铁锅都生锈了,灶坑像散了场的戏台,一下子变得黑洞洞的。这些家什天天用,它们就是活着的,放着不用就像遗物一样冷着脸。其实离开村子也不难,只要走出那个院子,把大门一锁就好了,就像人死的时候一撒手什么都丢下了,只有活着的人才觉得什么都舍不得。安生是种地的男人,不习惯婆婆妈妈拖泥带水,他的感情从来就像被压在缸底的咸菜,兀自酸掉、烂掉,也没人理会。

村子里有很多像安生这样的老人,他们的归宿,不是死在医院就是死在自家的炕上。他们都怕死在医院,认为死在医院不吉利,能死在自己家的炕上才是这辈子修来的福。他们的房子离大望坡只有半里路,可这半里路也快走不到了,只好死死地守在村子里。他们的脸被太阳晒了一辈子,晒成了泥土一样的颜色,似乎这样就有资格埋在大望坡了。

老人们早已不能下地干活儿,只好整日坐在墙根下吮吸阳光。虽然村子改成“和睦”的新名字,可他们还在争辩着这个村子该叫什么名字。有人说村庄从前叫闫家大望,举目望去,山顶河谷,尽收眼底,全是闫姓家族开荒出来的地。有人说村庄原本叫周家店,山脚下曾有一家大车店,供来开荒的人歇脚、喂马。有人说村庄该叫王家集,一百年前,开荒的人扎根在这里,方圆百里聚成一个大集。老人们天天争来辩去也没有啥结果,可他们并不在意,照样每天咀嚼着村子的过去,咀嚼着祖辈传下来的老规矩。他们爱大豆、玉米、稻子,他们过过苦日子,舔盐粒当饭吃,冬天他们把口粮放在炕头,不过年不过节包饺子要骂老婆败家。

安生更愿意相信村子叫闫家大望,他爹闫振富逃荒过来时,这里都是姓闫的人。他们开山地也开草甸子地,一点点把生地喂成了熟地。他们辛苦拉来泥土,一车一车填到草甸子里去。草甸子像一张巨大的老虎嘴,吃掉无数的泥土,泥土也吃掉甸子里的水,吞掉大大小小的水塘。后来他们找不到水的时候,又在土地中间造水塘,可不知为什么水塘死掉之后,他们再也找不到水了,就算在原地再怎么挖也挖不出一滴水,那些水像长了腿一样跑得无影无踪了。

离开村子的人越来越多,还守着村子下地种田的,都是一把年岁的老人。那些离开村子的人家,窗户都用砖砌上了,没有窗户的房屋像没有眼睛的人,里面不再敞亮通明。房子像一个箱子,里面装着主人的过去。空房子就是他们留在这个村子的墓,一座座墓孤独地立在那儿,像他们带不走的魂。

安生临走前,把西边窗子钉死了。他想起给娘钉棺的时候,匠人高声提醒里面的魂魄躲钉。他真恨那些钉子,更恨儿子他们这代人,祖辈辛辛苦苦开荒出来的土地,到儿子这一代手里,说扔就扔下了。他们知道大望坡的人能有一块土地是多不容易的事吗?

安生爹带着安生娘闯关东的时候,听人说那里的黑土能攥出油来。安生爹对安生娘说:“我就是拼上命,也要有块自己的地。”两口子临走时在破篮子里装上黑馒头,又撂了一把短刀。他对安生娘说:“东北土匪多,万一遇上劫道的把我弄死了,你也别等着让人糟蹋,自己抹脖子得了,老闫家的女人个个都是干干净净的。”安生娘咬着嘴唇使劲地点点头,用一块破布包好了那把短刀。

他们没想到,去关东的路那么远。两口子省着吃带上的黑馒头,剩下最后一个都干得像石头一样了,还没有到地方。有几天,两口子走到大山里,在山里转来转去还是找不到出山的路。安生爹像疯子一样在前面走,安生娘跟在后面走不快,他走一段路就要停下来等安生娘,他觉得安生娘就像一根藤缠得他喘不过气来。等了几次他就来了火,眼看天就要黑了,黑天闷在林子里更危险。于是,他突然把步子迈得老大,很快安生娘看不见安生爹了。等他停下来的时候,突然发现安生娘紧跟在后面,他感到有一种绝望。眼前是一片山坡,他想,跳下去,两个人再这样缠在一块,最后都得死在山上,他就永远也得不到一块地。他大喊一声:“你别再跟着我了,我可不想死在这儿。”然后紧紧抱着头,想着那些能攥出油的黑土地,一狠心,两眼一闭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安生娘一边讨饭一边找安生爹。过了大半年,安生娘终于在大望坡找到了安生爹,可他舍不得李大美。安生娘实在没办法,在离安生爹窝棚不远的地方搭了一个窝棚。安生娘天天挺个大肚子在外面干小工,“地头”管她两顿大饼子,比男人少一顿,她宁可挨饿,也没向安生爹要过一块大饼子。孩子生下来后,安生娘给儿子取名叫闫安生。安生抓周时,安生爹在窝棚外面看见安生,刚想逗逗孩子,可安生警觉得像只灰麻雀,跌跌撞撞地往窝棚里跑,安生爹笑着骂了一句:“小孬种!”但脸上却带着股得意劲儿。

有天傍晚,李大美拿一块糖哄着安生到他们的窝棚里。安生爹干活儿回来一见到安生,高兴得灌了好几碗烧酒,给安生也灌了一口。看着安生眉头鼻子皱在一处,一张脸像缩小版的自己,他哈哈笑着说:“奶奶的,是我的种!”

李大美懂得看男人脸色,她知道闫振富稀罕儿子,便把安生抱在怀里,拿糖逗他,不知不觉安生就睡着了。等睡到半夜,安生突然爬起来,光着腚朝娘的窝棚跑。李大美赶紧追了出去,追到大门口,突然停住了,叹口气说:“到底不是自己养的。”心拔凉拔凉地往回走。有一天,闫振富回到窝棚门前,叫了几声没人应,钻进去一看,床上一干二净的,这才意识到李大美已经跑了。

李大美卷铺盖跑了后,安生爹搬到安生娘的窝棚住,可黄泥炕上他和她中间隔着安生和那把短刀。安生像一根绳子把他俩捆在一起,那把短刀横在中间让他俩不能亲近。安生爹只好拼命种地,和他最亲近的是他的牛。他养了两头健壮的牛,他像供祖宗一样伺候那两头牛。他的力气越来越小,两头牛拉犁耙地替他出力气。有了地有了牛,他似乎什么都不怕了。

安生爹临死的时候,对安生伸出两个手指。安生知道他一定有什么心愿未了,可是猜了老半天爹也没缩回那两根手指。后来,安生想起了那两头牛。闫振富那时早已说不出话来,但听到安生说出那两头牛时,他那两根伸着的手指慢慢地垂下去,人咽了气。从那以后安生就接替爹养着那两头牛,好像就是为了抚平爹的遗憾和委屈。

安生把家留在大望坡的那片地,说定了由他本家的一个侄子耕种。好在这片祖辈辛苦开荒的地还是由族人种着,这让他觉得心里有了一丝的安慰。让他发愁的是他离开村子后那两头牛该怎么办。安生和牛的感情很深,他不愿给牛套缰绳,牛身上没有被勒出一道道的沟痕,浑身上下像蚕丝那样顺滑。他坐在河边看牛,牛低头吃草,左右摇摆着尾巴。他闻着牛粪夹杂着青草的味道,觉得这才是农村,这才是种田人的日子。

有人开始盯上这两头牛了。有人从中间帮着联系,要帮安生给牛找个好人家。安生也说不清对牛来说怎么样的才是好人家,不杀它们的人家就是好人家吧。可是每一个来家里看牛的买主都是那么可疑。有几次,安生想狠心闭眼让人牵走算了,可他把牛绳朝牛脖子比量时,牛还以为安生在和它们玩耍,歪着头缠着那根绳,像撒娇的孩子。最终安生下不去手,他开始后悔没有教它们学种地的本事。最后儿子找到老丈人来把牛牵走。亲家养了头母牛,丈母娘说,老丈人一辈子就对两样东西有感情,一样是牛,一样是地。把牛交给亲家养,安生放心了。

等亲家来牵牛的那天,安生担心两头牛不肯跟生人走,可亲家只是用粗糙的大手,抚了两下牛脖子,嘴里说了几句粗话,那两头牛就围着他转了。亲家往牛脖子上套了根缰绳,两头牛就摇着尾巴跟着他往外走。安生说:“也许是你身上有牛味,它们闻着亲切。”亲家说:“是牛看出来,我对它们没安坏心。”这话把安生的眼泪都说出来了,他怕亲家看见就转过身往回走,却听见牛在院子外哞哞地叫着。他像被雷击了一样,站在原地抽泣起来。

牛被亲家牵走了,安生一段时间心里都空落落的。

这天他去一趟大望坡。快到半山腰时,远远看见大榆树在雾里婆娑地伸展着枝条。一阵风吹过,苞谷叶子像波浪一样摇摆着,他觉得每一棵苞谷都变成了一棵大树,那些树在责骂他。要是人不开荒种地,就不会有大望坡,人既然有了地又要抛下大望坡,他觉得人还没有一棵树有耐性。

拜祭了爹娘后,安生走到大榆树下,双手托着九尺长三寸宽的红绸缠在树身上,然后虔诚地跪下去,掏出那把短刀,高高举过头顶,慢慢托举给大树,然后把头深深地叩在地上,像一块卧在土里的石头。

【作者简介】蒋冬梅,女,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新华文摘》《小说选刊》《海外文摘》《山西文学》《百花洲》《北方文学》等刊物,多篇作品入选年度选本和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好小说。

责任编辑   蓝雅萍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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