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猫儿山

久闻的猫儿山，今天终于见到了。

站在素有“华南之巅”美誉的猫儿山的顶峰俯瞰大地，万物尽收眼底。那云雾轻薄如流动的纱，随微寒的山风，从西面顺猫儿山山体的弧度流向东面，汇合成翻滚着的白色云海，无限群山在夕阳下肃穆。

同行的伙伴赶忙取出三脚架，寻一个视野开阔的观景点用延时摄影记录下这绝妙的时刻。起初还在七嘴八舌讨论的伙伴，亲眼看见红日沉入群山云海，却与美景一同沉默起来，似乎只有沉默才能震撼住眼前美得令人失语的壮丽景观。

同行的伙伴指着远处横卧的山说：“看，这就是向导指给我们看的，美人山！”这是怎样的一个美人？她沉静婉约如桂林女子，头枕鸿蒙大地，眉清目秀，那凸起是她玲珑的鼻子，那温柔的弧度像极了美人的樱桃小口，绵延的山脉可不就是她飘逸的长发？这位神女守护猫儿山，使之成为镇守一方的净土。她仰卧着，以亘古不变的姿态，见朝阳暮霭、风雷繁星，又见沧海桑田。

守护这片土地的绝不止这“神女山”，还有更多无名的生态保护者。猫儿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横跨桂林市下辖的兴安、资源、龙胜三县，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就在那儿工作的第一批生态保护者中已有一些长眠猫儿山脚下。“五岭极顶，华南之巅”的猫儿山，为地球存续动植物生物多样性，活跃着小鲵、白颈长尾雉、中华穿山甲、金钱豹、云豹、林麝、虎纹蛙、大头平胸龟、赤狐等保护动物。据当地向导介绍，二十世纪中叶有人在这里看到过华南虎和黑熊的踪影。真想见见华南虎或者黑熊啊。我心里想着，脚步却跟随大家穿越密林下长长的栈道，期待可以见到珍稀野生动物。不过要是遇到大型食肉动物，如熊、虎，是幸运还是不幸呢？我将顾虑说给同伴听，引得他们善意地笑了，“小姑娘想太多了。”密林深处便时而传来低声笑语。

在密林中穿行，我轻手轻脚，生怕惊醒密林深处的生灵。轻抚一片西南山茶的阔叶，触感柔滑，微凉融化我手指的热力。我屏住呼吸，绝不肯多用一点力，那轻柔只能是我与它相关。人类之躯的我待它以崇敬，它亦回应我以温柔以纯净。一直相信植物可以感应，亦有灵性。小学时读过一篇科普文，说是常听古典音乐的植物会生长得更茂盛。十岁的我就搬来收音机放歌给养在阳台的水仙、茉莉听。冰河时期的音乐应是风吹树叶沙沙响，冰雪融化水流急，从遥远冰河时期走来的南方铁杉，听得惯《梅花三弄》吧？此刻，我们在凉亭下站列成排，目光整齐，齐刷刷望向一片树林，那是猫儿山的镇山之宝南方铁杉。阳光下的铁杉林有着惊人的蓬勃生命力，我着迷于树枝上生长的苔藓和穿透树林的阳光。自然之力赐给我们人类躯体，赐予铁杉林千变万化的外衣，在广袤宇宙中，以人类有限的生命与它们共度一段时光，何止三生有幸？

行至中途，面前出现一片湖，湖中的水一眼望不见底，在蓝天碧树的映衬下恰似一块碧蓝宝石。据说二十世纪有人在这里见到过披着长长毛发的野人，于是这片玲珑水域便以“野人湖”命名。这看似平常的一片湖，却孕育着小鲵，而与其有一字之差的大鲵就是人们常说的“娃娃鱼”，小鲵体型比它小，而其他特征差别不大。站在环湖栈道上，我们往水里望，讨论着小鲵会藏在水下哪个方向。天光树影倒映在湖面，也映出大家期待的脸庞，有人喊：“小鲵，你在哪里？”“快看，那是不是？”却失望地发现只是一截沉水的枯树枝。“那是什么？”有人指着水里一团团蓬松白棉花似的物体问，向导说那是小鲵的卵。哦，原来野人湖里没有野人，倒是有小鲵和它们的孩子。

读初中的时候，每年夏天必定会去桂林解放桥下的漓江游泳，扎两根粗黑小辫儿，时而仰泳看天，时而下潜薅几根水草。透亮的水划过肌肤，丝滑如绸缎，亲切的漓江水，绕着满城桂花梦。我怎么也没想到，那濯我缨、养我心的漓江水竟发源自眼前的小水洼，在长满苔藓的树木掩映下，小水洼沉积着枯叶枯枝，毫不起眼，无甚美感。

见我们疑惑，向导解释说，这里的土壤柔软有弹性，是因为那些枯叶、植物根系与土壤共同形成了一块巨大的天然海绵，涵养水源。在地下千股万股水流流下猫儿山，汇成小溪小河，最后成为大江大河。漓江，竟发源于眼前的点滴，就是这微小点滴让江河湖海成其辽阔，也让亿万生灵不灭不息。造物主的神奇令人赞叹。同时它也脆弱，生态系统的自我调节能力有限，人类却不断试探其下限。

在漓江源见证造化的神奇，走入人文的世界。猫儿山与《山海经》的联结是我始料未及的。在宣教中心，我们看到了狌狌的画像，似猴不是猴，似狐亦非狐。同行的负责人介绍，猫儿山是《山海经》中记载的第一座山——招摇山。我一下子来了兴趣，论证过吗？怎么论证的？恨不得她把细节一一吐露。

回家后查阅资料，发现这一论断出自四川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在“中国《山海经》学术研讨会”上发表的成果，徐南洲先生《试论招摇山的地理位置——兼及枉阳山》。《山海经》记载《南山经》之首曰鹊山：“其首曰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有兽焉，其状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狌，食之善走。”

我并不在意招摇山所在地是否能与猫儿山重合，而更关注的是招摇山、《山海经》、狌狌这些文化名词背后所隐含的意蕴。它们让南疆文化与中原文化联结，广西自然资源与人文资源使文旅融合、文化产业等发展变得可期可盼。

如果说《山海经》是中国古老文化的象征，那么老山界就是不可磨灭的近代史记忆。老山界不是一个点，而是从湖南到广西绵延的山脉，在地图上其被标为越城岭，属五岭之一，主峰是猫儿山。

一九三四年，红军长征突破敌人第四道防线，战士们翻越老山界。当时的情形被老革命家陆定一记录了下来，写成了著名的《老山界》被收入中学语文课本。近一个世纪后，我们一行人走在当年先辈走过的路，路上有名为《星星之火》的红星雕塑，安装在山路的播放器放着《歌唱祖国》《十送红军》等歌曲，满目旖旎，顿时生出许多壮烈的气息来。

深冬的猫儿山有雪有风有雾凇，十一月我们穿着毛大衣、羽绒服，怕在这华南之巅会被冻着。而一九三四年的十二月，当时的将士是怎么度过的？“半夜里，忽然醒来，才觉得寒气逼人，刺入肌骨，浑身打着战。把毯子卷得更紧些，把身子蜷起来，还是睡不着……到了山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我忽然想起：将来要在这里立个纪念碑，写上某年某月某日，红军北上抗日，路过此处。”（摘自陆定一《老山界》）如今，我们站在红军亭纪念碑前，肃穆端详，上面是陆先生题字“泰山之雄，华山之险，黄山之幽，峨眉山之秀。——题老山界。一九九〇年。陆定一”。那时陆先生已是耄耋之年，体力所限，无法再攀登这座山，只能留下题字，这亦是他心中的老山界。

历史不会被遗忘，因为有千千万万的人铭记着。车开到半山腰，面前是开阔的平地，停着几辆观光车，不少游客从车上下来拍照。午后阳光大好，远山风光无限。平地上赫然立着两块石碑，右边的正是陆定一先生所写的《老山界》，左边那块被放大了好几倍的字迹，苍劲有力，连当时被修改之处也毫无掩饰地勒石。与同伴细细品读，只觉得惊愕与震撼。文字的伟大之处并不在于排列组合，而在于那直上云霄的气与骨，毛泽东的词《十六字令三首》竟是拘不住的豪情壮志。

山，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

山，倒海翻江卷巨澜。奔腾急，万马战犹酣。

山，刺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堕，赖以拄其间。

毛泽东

这三首词作于一九三四年至一九三五年间，其一“快马加鞭未下鞍”记录的就是被敌人追击，快马加鞭翻越老山界的情形。

我请同伴帮我与这块石碑合影，而后在碑前肃立，惊回首，当年将士今何在？当年他们可以预见的是，还有更多的艰险山林、草甸、雪山等待着他们跨越。远眺群山，我试图在脑海中构建当年的壮烈场景，不自觉以更沉重、更敬畏的心审视眼前这山这水这土地。“万马战犹酣。”历史叮嘱我们，勿忘来处。

当朝阳冲破云天，迸发出耀眼光辉，生命的自由与伟大被无限延伸，此身此心同归于造化自然。清晨六点的华南之巅云雾缭绕，远山之间的山谷盛放着白色云海，美景壮阔。我们且歌且行，朝霞映照苍茫。

沉静的群山之下，自然与人文的宝藏等待有心人的发掘。我深知，世间美景无数，以人类之躯不过是以有限觅无穷罢了。

猫儿山，假如我的生命只是你的千万分之一，那就请用你永恒的故事再换我此生一百次回眸。

【作者简介】伍雅萍，女，广西桂林人，文学硕士。广西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红豆》《广西文学》《广西民族报》等报刊。

责任编辑   梁乐欣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