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鸡的故事

作者: 李云雷

我总会想起小时候站在烧鸡摊子前垂涎欲滴的可怜样子。那一天我跟我娘去赶集,面对刚出锅、热气腾腾、散发着香气的烧鸡,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馋得不行,脚都迈不动了。我娘在众目睽睽之下,狠狠心,拉着我一步步走开,至今我似乎还能嗅到那些烧鸡扑鼻的香气。那时候我娘在家里,主要就是养鸡和养猪。那时家家户户都养,但现在我们村里养的人却很少了。即使养也是专业养殖户在养,养鸡的就专门养鸡,养猪的就专门养猪,一家的生计主要就靠这个。我三姐家养过十几年猪,我二姐家也养过好多年鸡。我二姐家在一个棚子里养鸡,里面摆满了箱子,一个摞一个,中间只有一条小道供人走动,给鸡喂食喂水。鸡都被关在箱子里,它们吃食都是将头伸出来,在食槽里面吃,饮水也是在水槽里饮。棚子里安装了电灯,晚上也要给鸡照明。一到鸡下蛋的时候我二姐就忙了起来,又要给鸡喂食饮水,又要捡拾鸡蛋,还要卖鸡蛋。在那些年,我二姐一年最多的时候养过上千只鸡。

我三姐家养猪的规模不算大,最多的时候有十几头。我姐夫靠院子南墙专门盖了一溜猪圈,七八间。他们每天要给它们喂食四次,忙得不可开交,喂养七八个月之后出栏,一年能卖十四五头猪。她家的猪应该是我们那里最早吃饲料的猪,也是最早被圈起来养的猪,整天躺在猪圈里直哼哼。她家还有一头特别肥的大白猪,这是一头老母猪,有四五百斤,单独住在一间猪舍。其他的猪都是两三头住一间,或四五头住一间,都没有它肥壮,没有它占的地方大。我们到我三姐家去,我姐夫还专门嘱咐:“别带小孩惹这头老母猪,它的劲儿可大了,小心它把你顶翻了,踩你一下、碰你一下都受不了。”——我姐姐家养鸡、养猪已经是市场经济时代的事情了,她们是在以工业化的方式养鸡养猪,当然她们也还是小规模的工业化或工业化养殖的初期。

我娘养鸡、养猪的方式应该说算是一种小农经济,或者说是一种更接近庭院经济的生活方式。我娘养鸡,也养鸭养鹅,还养猪,也养羊、养牛。养鸡只是她生活的一部分,而不是她生活的中心或重心。养鸡自古以来就是农家生活的一部分,但现在看来,我娘和她那一代人可能是延续传统养鸡方式的最后一代人了。鸡在她们的生活中,并不只是餐桌上的一道菜,而是一种辛劳、一种陪伴,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后来我娘搬到了楼房上去住,她抱怨最多的就是“连只鸡也没法养”,养鸡对她来说就是一种难以舍弃的生活方式。

一到春天,卖小鸡的人骑着自行车就来了。车子后座两边各有一个笼子。到了胡同口,他将笼子卸下来,从车上拿下一个苇箔编的一两尺高的小栅栏,放在地上,围成一个圆圈,将小鸡从笼子里放出来。那些毛茸茸的、奶黄色的小鸡在圈子里挤挤挨挨的,好奇地向外张望着,眼睛圆圆的、黑黝黝的,很亮,“吱吱吱吱”地叫着。卖小鸡的一来,我娘、我大娘等人就都围过去了。那时家家户户都养鸡,但很少自己用鸡蛋孵小鸡,都是从卖小鸡的那里买的。她们围着栅栏叽叽喳喳地说笑着、议论着、挑选着,跟卖小鸡的人讨价还价。小鸡要挑活泼好动的,这样的生命力强,不容易夭折,但活泼好动的呢,又可能是小公鸡。那时她们最在意的是小鸡的公母,都喜欢要小母鸡,小母鸡长大了可以下蛋。而小公鸡呢,除了会打鸣,长大以后可以吃肉,就没什么别的用处了。所以那时候最好的搭配就是,公鸡有三四只,八月十五杀一只,过年时杀一只,平常来客人时杀一两只。而母鸡越多越好,母鸡越多,下的蛋也就越多。

这时的小鸡偏偏很难分出公母,她们一边挑,一边讨论着。有的说小鸡的冠子往右歪一点儿的是母鸡,有的说鸡冠颜色发红的是公鸡,但说来说去,还是拿不准。卖小鸡的人蹲在那里,抽着烟,笑着听她们说。大概只有他能分得清,但他不能随便说,他要保证公鸡母鸡能够搭配着卖出去。因为那时卖小鸡的要等两三个月小鸡长大之后,他才挨家挨户上门来收钱。要是一家挑的都是公鸡,或者公鸡多而母鸡只有两三只,就不收钱,有的去收钱,还会让人家赶出去。“你这卖的是啥鸡呀?一窝公的,光吃粮食不下蛋,一到早上乱打鸣,不去找你就算好事了,你还好意思来收钱?”他也只能赔着笑说:“那您留着吃肉吧。”只有挑的都是母鸡,或者母鸡多公鸡少的,才会收钱,都是按母鸡的数量来计算的。这不知道是哪辈子传下来的规矩,但在乡村中却一直是这样的——春天来卖小鸡,夏天来收钱。等各家挑了二三十只,或三四十只,不再挑了,我娘、我大娘才回家拿个笼子或大纸箱,把这些小鸡带回去。回到家,我娘在纸箱底垫上旧报纸,每天把小米用开水烫了,放在一个小碗里喂小鸡。这些小鸡毛茸茸、圆滚滚的,天天在院子里面跑,慢慢就长大了。

我娘养鸡也很简单,一年养二三十只。我爹在院墙西边垒了个鸡窝,每天早上我娘将鸡窝下边的小门打开,这几十只鸡就挓挲着翅膀跑出来。我娘在院子里撒一点儿谷粒和玉米,这些鸡就满院子乱跑,在这儿啄啄到那儿啄啄。有的鸡在地上发现了一只小虫,其他鸡就过来争夺,互相追逐奔跑,有的鸡还大摇大摆地在院子里踱步。有一只大公鸡非常雄壮,身上的羽毛五彩斑斓,尤其是尾巴上的翎子,油亮发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看上去非常骄傲。大公鸡在院子里慢慢踱着方步,这儿瞅瞅,那儿看看,像是一个巡视疆土的国王,其他的鸡则像它的子民,各自在地上啄食。它也会欺负别的鸡,飞奔过去骑在母鸡的背上狠狠地啄几口,被它欺负的母鸡挥舞着翅膀,奋力挣扎鸣叫。但好在只一会儿工夫,它便跳了下来,继续踱步,而那只被欺负的母鸡也抖抖翅膀,继续在地上啄食。我看到这只大公鸡欺负别的母鸡就很气愤,拿起一根棍子就打,我娘却说:“别打,别打,那是鸡在跳蛋呢。”那时我还不知道啥叫跳蛋,后来才知道那是公鸡和母鸡在配对。

在院子里乱跑一阵,这些鸡就慢慢跑远了,有的跳上院墙,在墙上走一走,就飞到墙外去了;有的踱到院门外,走出胡同,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等到吃午饭和晚饭的时候,这些鸡也都陆陆续续回来了。我娘端着个小盆,给它们再撒一点儿小米或玉米。她的手抓一把小米,撒向哪里,这些鸡就蜂拥到哪里,低头一阵猛啄。还没啄完呢,我娘又撒向了另一边,这些鸡就又跑过去了,低头又是一阵猛啄。撒完食,我娘再用热水拌一点米糠、麸子和玉米面,倒在我家堂屋门口西边梧桐树下那个盆子里,这些鸡就争先恐后地跑过去啄。有时两只鸡还会为抢占位置互相争斗,我娘一边喂着,一边主持公道,看哪只鸡抢得凶,就骂它两句:“你抢啥呀你?咋哪儿都是你?”看哪只鸡一直抢不上,就给它开点小灶,“你咋又没抢上呀?抢不过咱们就不抢了,来来,我再给你加一点。”直到这些鸡都吃饱了,走开了,我娘才回到屋里。

睡觉前,我娘还要把这些鸡都赶到鸡窝里。她让我满院子去赶鸡,她就蹲在鸡窝门口,把着门一只一只地数着,如果最后数到的数正好是我家鸡的数量还好,如果少了一两只那可就麻烦了。她先是趴在鸡窝门口,用手电筒往里照着再数一遍,如果对上了数也就算了,要是还少一两只,那就得把鸡找回来。那些年我可没少干这找鸡的活儿,有时是跟着我娘,有时是跟着我姐姐,有时是我们兵分几路各自去找,去我大娘家、衍明婶子家和其他邻居家找。到了我大娘家,我娘就问:“嫂子,我家那只芦花鸡还没回窝,跑到你这里来了吗?”我大娘有时说:“在这儿呢,我正说给你送过去呢。”有时说,“我也没留意,我给你找找看。”说着我大娘就拿起手电筒,满院子照着找鸡,终于发现我家那只芦花鸡正窝在墙角打盹儿呢。要是我大娘也把鸡赶到了鸡窝里,我娘还得趴在鸡窝面前一只只地看。别管鸡跑到了谁家里,最后总能找回来。但是有一次,我家的一只老母鸡,我们跑遍了街坊邻居家,却怎么也找不到,只好失望地往家走。这时我姐姐却发现三奶奶家旁的麦秸垛上有一个小黑影,走过去一看,果然就是那只鸡。我娘抱着它往回走的时候,还不断地数落它:“你咋跑这儿来了?你不怕黄鼠狼把你拉走啊?”把鸡赶回鸡窝主要是为了防止黄鼠狼等野物把它们偷走吃了。小时候在我的认知中,黄鼠狼是一种又狡猾又可怕的动物,可能就是我娘说的这些话留下的印象。

也有的大公鸡晚上不到鸡窝里去睡,它们可能觉得鸡窝太小太憋闷,就飞到树杈上去睡。有一次我赶鸡,我娘数数还少一只,就把鸡窝的门拿砖头堵上了。我说:“鸡还少一只呢。”我娘说:“那只公鸡飞到树上睡了,你往上照照。”我拿手电筒向上一照,看到那只大公鸡的两只爪子抓着一根树枝,蹲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睡着了。我这才知道鸡还能飞到树上去睡,也看清了鸡在树上是怎么睡觉的。第二天早上,我还在睡觉,就听见窗外传来一声嘹亮的鸡鸣声,我爬起来一看,那只大公鸡沐浴着晨光正在院子里踱步呢。从此之后,天天早上我都能听到公鸡的鸣叫声,我跟着它的叫声起床去上学。到了星期天,我还在睡懒觉做好梦,它就把我叫醒了,有时甚至跳到东屋的窗台上叫,我想再睡一会儿也睡不成。我很是懊恼,起来后看到它那得意扬扬的骄傲步伐,禁不住恨恨地说:“你再叫就把你宰了吃肉!”我娘笑眯眯地说:“它天天早上叫你上学,宰它做啥?”

等到母鸡开始下蛋的时候,我娘就忙活起来了。她在堂屋的东、西窗台和东屋的窗台上,搭建了几个专门让母鸡下蛋的鸡窝。这样的鸡窝很简单,找一个破筐放在窗台一角,用铁丝或棉绳绑上,筐口朝外,再在里面垫上一些软软的麦草就行了。母鸡要下蛋的时候,就跳到窗台上踱几下步,慢悠悠地钻进去,屁股朝里头朝外,蹲坐在窝里,安安静静的,一蹲就是很久。小时候我不知道母鸡蹲在那里是在做什么,很好奇,就拿根小棍子去捅它。母鸡的头躲来躲去的,向后缩,向边上闪,但它的身子却稳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到它无动于衷的样子我有点儿恼火,搬个小板凳放在东屋的窗台下,踩着小板凳站上去,想要把它揪出来。母鸡的头仍然躲闪着,嘴里却发出“咕咕咕咕”的叫声。动静一大,惊动了我娘,她从堂屋里走出来,问我:“你在做啥呢?”我说:“这个老母鸡躲在这里偷懒呢,我把它薅出来。”我娘笑着说:“它那不是偷懒,是下蛋呢。”我这才知道,原来母鸡坐在那里是在下蛋。

别看母鸡蹲坐在那里很安静,一旦它下完蛋跳到地上,就开始在院子里大摇大摆地踱步,嘴里“咕咕咕咕”地叫着,像是向我娘邀功请赏。我娘听到母鸡的“咕咕”声,也是喜上眉梢,笑吟吟地说:“又下了个鸡蛋。”她从堂屋走出来,到鸡窝那边去拾鸡蛋,我跟着我娘要替她拾。我站在小板凳上刚好看见一个白白的鸡蛋正静静地躺在麦草上,阳光透过条筐的缝隙照在麦草和鸡蛋上,一条一条的,光影分明,像是一幅很安谧的画面。我一只手扒着窗台,另一只手伸到鸡窝里摸到那个鸡蛋,那个鸡蛋还是热乎乎的呢。我娘在旁边看着,不停地嘱咐我:“慢点,慢点。”我小心翼翼地从小板凳上下来,将鸡蛋捧在手里,感觉很奇妙。可我往往还在端详,我娘就把鸡蛋拿走,放到她存放鸡蛋的罐子里去了。

每只母鸡下蛋的频率都不一样,有的一天下一个,有的两天下一个,有的三天才下一个,还有的三天下两个。也有的鸡一直不下蛋,我娘就数落它:“你看看人家,一天一个,两天一个,多勤快呀,你也跟人家学学。”这只鸡可能听懂了我娘的话,终于也开始下蛋了,并且是一天下一个。那两天我娘就喜气洋洋的,说:“真懂事,你还怪听话哩,我给你喂点儿好吃的。”母鸡下蛋后,我娘总会想办法为它们改善一下伙食,多撒点小米,再将菜叶子剁碎了跟玉米面搅和在一起煮好,倒在盆里,鸡就吃得特别欢实。也有的鸡一直不下蛋,我娘就发愁似的对它们说:“看你们吃得倒很欢,咋还是不下蛋呢?你们就等着八月十五吧。”这样的鸡都是我娘养了好几年的,我娘也舍不得杀它们,但它们不下蛋光吃食,也不能总是养着吧?所以我娘也为它们发愁。

由于母鸡下蛋的频率不同,我家这些鸡每天下蛋的总数也不一样,这就给了我可乘之机。那时家里的鸡蛋都是拿来卖钱的,我们很少能吃到,对我们来说是很稀罕的。有一天趁我娘不在家,我和小印、小谦从鸡窝里偷偷拿了两个鸡蛋,跑到黑三家的旧宅院,在那棵大槐树下商量。一开始偷拿鸡蛋的时候,我们都很紧张,一心只想着偷鸡蛋了,可是鸡蛋拿到手又有了新的问题——我们怎么吃啊?鸡蛋我们都吃过,但无论是炒鸡蛋、煮鸡蛋,还是鸡蛋汤、鸡蛋花,我们吃的都是熟的,都是我们的娘做好的,我们自己都没有做过。现在好不容易拿到了鸡蛋,却是生的,我们怎么把它弄熟啊?有的人可能不知道鸡蛋花是什么,我在别的地方没有喝过,那时却是我们这里的人家常做的,我娘也常做给我和我爹喝。做法很简单,就是将一个生鸡蛋磕在碗里,放点盐,用筷子打散搅一会儿,然后倒入刚烧开的水,再加上一点儿香油,鸡蛋漂上来,丝丝缕缕的,冒着热气,就成了一碗极为鲜美的鸡蛋花。喝的时候要趁热喝,趁热才好喝。尤其感冒发烧的时候,喝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花,出一身汗,感冒就好了一半。我们那里不同的人家,鸡蛋花的做法也不一样,也有用两个鸡蛋的,也有不放盐和香油而放白糖的。虽然口味不同,但味道都很鲜美。我们家里那时都是沏一个鸡蛋。后来条件好了,我也长大了,早晨我娘见我赖在床上不起,也没吃早饭,就说:“我给你沏个鸡蛋花喝吧。”这时沏的就是两个鸡蛋了。不一会儿,我娘就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花,我也不用起床,就半靠在床上,接过碗就呼噜呼噜喝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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