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沙掩埋
作者: 肖建国一
父亲曾说我不是个好鸟。
现在,这只鸟就站在父亲侍弄了一辈子的瓦屋前。准确地说,是站在六七百米开外的小河边。河水接近干涸,中间低洼处还有水在艰难流动,像老人的尿,细细的、黄黄的,带着特有的臊味。
我脱鞋脱袜,把脚插入黄沙中。我小时候就爱这么干。沙子松软,略带倔强,被踩在脚下很不甘心,不断施展浑身解数,在脚心脚掌脚丫子里奋力反抗。一种挠痒痒的快感,减轻了我旅途的疲劳。
暮色渐起,看不清天的态度,是开心还是阴郁,只看到满院的苍老和孤单。院里的房子呈“7”字形,横的三间是堂屋,竖的两间是偏房。无房处是围墙,面南方向设院门。父亲在院子合龙后,就撒手归西了。他临死前曾说,他努力一辈子就是想给我们一个安稳的家。可惜他说的这话只有我一个人听到。他的另一个儿子根本没回来。
回望乡村,人丁兴旺的好景不长,很多人家随着腰包的鼓胀都搬走了。村前的晒谷场,已长满荆棘杂树。每年都有人砍掉当柴烧,每年都旺旺地长。与野蛮生长的杂树不同,老房子日益衰败,稀稀拉拉地倔强挺立着,勉强维持着昔日的尊严。
白狐伸出舌头,喘着粗气,它顺着我的目光确定我在看那瓦屋时,便不安地呜咽起来,并咬住我的裤腿往后拖。这狗东西,见惯了高楼大厦和城市的繁华,回到乡村居然裹足不前、胆小害怕。它不让我过去,可那是生我养我的家啊。我回来,就是要仔仔细细地看看它。
是的,父亲就是这样说的。
我梦见父亲蹲在门口,双眼直直地望着前方。他的胡子很长,一张口说话,唾沫溅到上面,便凝结成一个个小水珠,晶莹剔透,在夕阳照射下闪闪发光。他说:“我在等你们回来,看看这房子,看看这些老墙。”我赤脚从河边跑上来,带着两脚的黄沙,站到父亲身边。父亲却不开门,他说:“我在等你们回来,看看这房子,看看这些老墙。”父亲对我视而不见,嘴里翻来覆去说着同样的话。
我明白,他在等一个人。他是想等这个人回来,再领我们一起进去。可我没有耐心,一把推开房门,屋内黑乎乎一片,像一口直通地狱的暗井。我一脚踏空,就要坠入深渊。危急中,是父亲一把抓住我的后衣领,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说实话,我不迷信,但我相信天地间有许多事情是科学无法解释的。比如我一连三天梦到同一个情景,都是父亲蹲在门口,在等我回去,看看那房子,看看那老墙。
这像个魔咒,搅得我无法安眠。一上床,闭上双眼,就是父亲那长长的胡子、那唾沫凝结成的小水珠。我被折腾得精疲力竭,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醒着还是在梦中。
我决定回老家一趟。办好请假手续,就给柴叔打个电话,让他帮忙收拾一下屋子。
父母去世后,老家的房屋便委托柴叔管理,换瓦捡漏,清理杂草,打扫卫生。没人住的房屋容易坏,人就是房屋的神。神不在,房屋很快就会塌架。有柴叔照应,老屋在风雨侵蚀中挺直了脊梁。每逢过年过节,柴叔都会将屋里屋外彻底清洁一遍,过年还贴上红彤彤的对联。那一刻,老屋像新郎官一样,精神抖擞,容光焕发。
听到我要回去小住几日,柴叔很是开心。他说:“房屋都保持得很干净,就是电一时无法接通,只能用蜡烛。”
我说:“这个好啊!更有小时候的味道。”我赶紧从微信中转给他五百元钱。柴叔也不客气,直接收下了。
放下电话,我如释重负,轻盈得有种想飘的感觉。当晚,我睡得极为踏实,被尿意憋醒时还听到自己打呼噜的声音。
驾车狂奔,我一路上都在想着那个梦。要是父亲真的蹲在门口怎么办?我陷入虚幻世界,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也真巧了,紧赶慢赶,快到家时,竟然临近傍晚,我仿佛看到父亲胡子上的水珠,在夕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股神奇的力量,让我把车停在省道旁。省道距离村子五六公里,有条小路蜿蜒相连。我跳下车,带着白狐,一人一狗,翻过丘陵,穿过田野,顺着昔日村前那条小河,摸到了自己的根。
此时,父亲的那房屋就在我眼前,我却不敢再前进。人也莫名其妙地哆嗦起来,有点兴奋,有点儿害怕。我努力回想梦中的情景,并精心将它复原。可是等到日光隐匿,天色如同刷了漆一般黑暗,我紧盯着的门口,仍旧没有出现父亲蹲着的身影。
有风吹来,阴森森的凉。犹如地底冒出的寒气,围绕着我转了三圈,腿弯高的荒草也随之摇晃。我不由得汗毛倒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白狐对着风圈汪汪大叫,蓝色的眼睛充满恐惧,抖抖索索着躲进我的双腿中间。
我拍拍它的脑袋,说:“别怕别怕,我们到家了。”
在狗面前,我一定要给它壮胆。
二
用力一推,院门就开了。
门轴多年未上油,发出刺耳的嘎嘎声,把白狐吓得掉头就跑。这狗东西,没想到胆子竟然比老鼠还小。堂屋竟点着蜡烛,这是我没想到的。也许是柴叔掐着指头计算好的。我心中顿时生起一丝温暖,驱赶走了进门的胆寒。
白色的蜡烛正在供桌上燃烧。火苗遇风,左右摇摆,上蹿下跳。朦胧的房间里还是我多年熟悉的景象。虽然离开家乡十多年,但家的每一寸肌理,都印在我脑中。就像我熟悉女友小卉的身体一样,哪怕闭着眼睛,任她如何扭捏躲闪,都会被我准确无误地拿捏住爆点。
靠后墙是枣木做的供桌,历经两代,还坚挺着、不朽不坏。左右两边的山墙,贴满奖状。一边是天福的,一边是我的。这么多年了,一直保存着。那是爹妈的骄傲。当年糨糊熬得像强力胶,奖状与墙壁已融为一体。看完我的,再看天福的,他比我多五张。不得不服,天福成绩就是比我好。
此时,我的心情好极了,可是低头的一瞬间,我吓得呆若木鸡,差点尿裤子。幸亏有口气在,否则我的魂魄怕是再也无法回来。
紧依着奖状的下面,坐着一个人。因烛光所限,那人脖子以下的身体全被黑暗包裹着,像披了一件黑色斗篷。所以我一进来,根本没看到他。不仅如此,他还戴着黑色大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留下一双无神的眼睛,不声不响地看着我。
这造型,这环境,如鬼魅一般,不吓死人才怪。
我拍拍胸脯,让自己平静平静,鼓足力量问:“谁?”
那人并不起身,懒懒地回答:“我。”
“妈的,你是谁?”无论有多好的涵养,此时都会暴粗口。
那人不温不火,不亢不卑道:“天骥。”
“天骥?我哥,天福?”
“不,是天骥。”
这口气,不带一点儿感情,搞不清他是喜还是哀。这确实是天福的特点,也是我不喜欢他的原因之一。为进一步证实他是我哥天福,我凑上前想看个仔细。没想到他却说:“我刚从贝城回来,患了流感,请你离远点儿。”
这话吓了我一跳。近来,流感肆虐,随时能看到忧心忡忡的“口罩脸”,让城市乡村都为之变色。我赶紧摸出口罩戴上。他黑我白,兄弟俩,黑白分明。我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盯着他看。他也盯着我看。
天福的坐姿和以前一样,背挺立,屁股与大腿成直角;小腿并拢,与地面成直角。这种“双直角”坐姿我试过,又累又装逼。他刚来我家时不是这样的,自从他改名为天骥后,就变成了这爹不疼娘不爱、高人一等的臭模样。
提到天福改名,必须要提到我父亲。我们村都管父亲叫爹。
我爹叫严子陵。这很容易让人想到东汉那位拒官不做,躲到富春江钓鱼的小老头。我爹识些字,在乡村算是喝过墨水的人,他一生都想当官,连做梦都看见有人给他抬轿子。可现实很打脸,他一直都是抡着镢头在土里刨食的人。或许是沾了名字的光,我爹讨了两个老婆。第一个老婆死于难产,没给我爹留下一儿半女。第二个老婆就是我妈。我妈来时,带着一个九岁的小男孩。这孩子话不多,看人时眼神怪怪的。我爹那时正处于生理饥渴期,双臂一搂,就把小男孩和我妈收留了。
既然小男孩来到严家,我爹就给他起名天福。意思很明白,天赐下来的福气。仅过一年,我便出生了。我爹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干农活儿的劲头倍增。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拼了老命也要给儿子起一院房子。”这是当时农村男青年娶媳妇的关键资本。每听到我爹说这话,天福就在一旁翻白眼。
我能读懂天福的眼神,因为我能快速回忆起三岁左右的情形。那时我是他的影子。天福放学后,无论是割草还是放牛,都要带上我。他教我认字,教我数数。我指着书本上一个笔画较多的字问他:“念什么?”他盯着字,不回答我。他越不回答,我越要问。我有种胜利的自豪感。刚好爹从旁边走过,他也看到那个字,抬手就给天福一巴掌,说:“你这笨蛋,‘爹’都不认得吗?养条狗都比你强。”爹走后,天福就翻着白眼望着他。白眼里有光,这引起我很大的好奇。
可有一次,天福翻出的白眼里竟然有火。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天福带我在院里玩响炮。响炮是用泥巴捏成一个手掌大小的窝窝,反手用力摔在地上,窝窝里面的空气受到挤压,伴随一声闷响,把底部顶出一个洞。这个洞越大,对手补偿给你的泥巴就越多,泥巴最多者就算胜出。
我俩玩得不亦乐乎。忽听到母亲从屋内传出呻吟声,有点儿压抑,又有点儿兴奋。我小小的心脏顿时剧烈跳动起来。天福按住我,让我别动,他进去看看。可我哪里听他的?学着他的样,蹑手蹑脚走到房门口。门上有缝隙,透过缝隙,我和天福都看到我爹光着屁股骑在母亲身上。天福很是生气,到院里操起一根竹竿,就朝父亲头上打去,几下竟将竹竿打坏了。父亲舒口长气,完成了最后动作,忙抓起床单系在腰上。他下床没有穿鞋,飞起一脚,将天福踹到门外。
我爹骂道:“孽障,杂种。”
我看到爹的脸上、脖子上、胸脯上,都被劈开的竹子划出道道血痕,也跟着骂:“孽障,杂种。”
母亲出来了,一声不吭,把天福紧紧搂在怀里。天福看着我爹,翻出的白眼里冒出的都是火。爹哆嗦了一下,轻轻对我们说:“滚!”
天福改名是在十八岁那年。那时他考上了地区卫校,毕业后是国家人,包分配,吃皇粮。我们一家人都为他高兴。我爹更是把他当成我学习的榜样。我爹常说:“你要好好读书,将来超过他。”第一学期放假,天福回来后,就坐在堂屋中间,准确地说,就是坐在今晚这个位置。他对我们说,他要改名。
爹看着他,妈看着他,我也看着他。他坐得笔直笔直的,两条腿也并得紧紧的。也就在那时,我得知这就是“双直角”坐姿。
我爹问:“你想改什么名?”
他答道:“天骥。”
我爹又问:“天吉,老天爷很吉祥吗?”
天福一字一句地解释:“是‘骥’。左边一个马,右边一个冀。”这句话,如同外面刮过的北风,冰冷冰冷的,不带一点儿感情色彩。
爹没应话,妈的眼睛湿润了,说:“他爹,别再问啦,儿大不由爷啊。”
三
不知是刚才惊吓过度,还是因为身心憔悴而导致脑供血不足,面对天福,我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像影子一样贴在那里,怪异得不合乎一点儿章法。
今晚真是怪异。我本是受爹的召唤,回来看看这房子,看看这些老墙。没想到远在贝城的我哥先回来,并且是一声不吭地回来了。我越发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像有一条跃上岸的鱼,钻进我的神经系统里,拼命挣扎,想拼个你死我活。
白狐悄悄钻进来,冲着天福一阵狂吠。这狗东西,在我最需要的时候跑得无影无踪,这会儿又来逞能。我呵斥白狐,并踢了它一脚,白狐很委屈地趴下来。
天福说:“狗比人好,你可不能亏待它。”天福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一样。而我不想惯着天福,反呛着问:“狗好在哪里?好在它不会说话?好在它换个主人就忘了家?”
我就是想和天福吵架。自从他端上铁饭碗后就很少回家。即便回来,对我也是不理不睬。爹说他忘恩负义,变心了。这话我记得很牢。所以只要见到他,我就会产生这种想法。刚开始爹还向着我。后来爹却有意护着天福,说是我不对。我到现在也不明白,爹的态度是如何转变的。
爹死时,妈哭着给天福打电话。天福却说很忙。妈说:“你不是忙,你是在记仇。在严家,不是你爹苦扒苦做,你哪有钱去读书?那年你腰椎受伤,痛得满地打滚,是你爹冒着雨、赤着脚,背着你去医院。地上的玻璃碴子划破你爹的腿,你爹咬着牙,不肯停下来,血水洒了一路。为人,要讲点恩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