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纸游
作者: 韩玉高树多悲风
日落时分,余晖一点点由高处洒向大地。在一望无际的秋天旷野里,看见一株或一排白杨树,就无端地想家。我总觉得白杨树是我的树,根扎骨里,抹也抹不去。一个朋友曾说:“我一见芍药,就觉得是你的花。”她会说话,一下子说到我心坎上。芍药是我童年的花,一路跟随我长到如今,无论在哪里见到,依旧觉得是童年那一朵。白杨树也一样,是我的树。在故乡空旷的田野里,它们一排排笔直地静默着,叶子一律向上,欲与天公比个高低。秋天的白杨树总想摆脱寂寞,风一起,哗啦哗啦地响,像我们小时候常听见的歘啦声,响动起来有点吵,但叶底自有一种不为人知的韵律,坚强不屈,自律坦荡。
我喜欢成排成片的白杨树,彼此陪伴着,少了一点孤寂感。有时也常见一株独立,在秋日的落寞天空下,旷野那么大,那么孤独,只有一株白杨,叶子已落尽,枝枝丫丫不屈地向上,对抗着巨大的孤独。这时一个扛着农具、穿着朴素的农人经过,又渐渐远去,在秋天的田野里变作一个黑点,旷野里仍只有那一株白杨。那一刻有某种东西在心里滋生,这株白杨带着某种生命的原色和独一无二的孤独。
秋天的风吹过旷野,吹过白杨,掠夺走了什么,白杨树更加孤独。那一刻,我总是想哭,在秋天,生命都是孤独的吧?尤其是人类以及草木。
读大学时,校园旁那片白杨林,每个清晨迎着朝霞,傍晚吻着夕阳,静静吸取着大地的营养。每到秋季,树下一层厚厚的落叶,掩藏了夏天的碧绿与过往,一身脆黄,没有一点儿杂质,脚踩上去,叽叽喳喳地响。课余我们总会去那里踩落叶,就为了听落叶破碎的声音,好像青春远走一去不复还的声音。我那么喜欢白杨树,它们不屈不挠地生长,心甘情愿地孤独,随顺地飘落所有的叶子,从不软弱萎靡,像黑土地上生活的人们,豪爽、耿直、坚韧。
不知为何,一看到白杨树,就会想到旷野、高远、怀念与悲伤这样宏大的词。有时我不知是在怀念那片哗哗作响的白杨林,还是在怀念那段一去不复返的青春而孤独的时光。青春总需要一两样东西,代替它,留在我们的记忆里,偶尔跳出来巡视一下。那片白杨林啊,二十年后,常在脑海里不经意间就想起了,不分昼夜。
有人喜欢在坟地植松柏,而有人却栽白杨。陶渊明曾在《拟挽歌辞·其三》中说“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白杨萧萧,大约更增悲凉之声吧。《红楼梦》中宝玉就曾说自己是“野坟圈子里长的几十年的一棵老杨树”,而女孩儿们则“如秋天芸儿进我的那才开的白海棠”。宝玉自比老杨树,把女孩儿比作白海棠,本是疼惜赞美女孩儿之语。没想到麝月却说自己最嫌弃杨树,那么大笨树,叶子只一点子,没一丝风,它也是乱响。因为这句话,我甚至有点儿不喜欢麝月了。然而我又不得不承认,白杨树确有那么一点儿笨,像故乡的人,毫无心机,一副憨相,随缘而生,这就是未经加工、毫不掩饰的生命本色吧。
小时候每逢初夏时节,就在家中的院子里,搭了凉棚,棚里布上席子,凉棚四周掩映着碧绿的杨树的枝枝叶叶。我们散坐在凉棚下的席子上,争抢着读《红楼梦》小人书。耳边总有凉风吹过,杨树叶子在不远处哗啦哗啦地响着。我们一点儿也不觉得烦,杨树叶子质地坚硬,像人一样,骨骼硬气,才会响得堂堂正正。待夏深了,虫鸣蝉嘶也起了,那与杨树叶子和鸣的声音像什么似的,拨动着人的心,心里鼓荡着一丝叫愁绪的东西。
我居住的小区旁有一所学校,空阔的一个大院子,院子西北角有十几株白杨树,午间散步总会不自觉地靠近那里,驻足半刻,看一看,听一听。那高大的树干,不管不顾,直指蓝天,像要把天戳个窟窿,自己也做个天上客。静听风吹杨树叶的哗啦哗啦声,摸一摸那掉落的叶子的脉络,也喜欢在这白杨下坐一坐,就像回到故乡的原野、路边、屋后、沟渠旁,那些地方总是几株一片地生长着。清晨煦暖的阳光打在树叶上,叶子锃亮;黄昏时更好看,日头将落未落,余晖欲去还留,缓缓地洒下来,杨树叶子伸出手要去挽留。落日与白杨彼此都淡淡的,什么也不说,好像听见了时光的消逝与不甘。如果再有鸽哨声穿过白杨林,那滋味就更惹人惆怅了。
我没来由地以为,白杨树是树中男子,有伟岸的身躯与铮铮铁骨。嵇康临刑时抚《广陵散》,大有秋风鼓白杨的凛冽与悲伤,就像那句诗: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白杨与嵇康,皆是世间至高之人之物吧,一样挺拔,一样笔直不屈。
昨夜,我读苏曼殊《本事诗》,尤感于“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这样的诗句。其时他正在日本,身怀异族血统,一路思归,生命要尽全力绽放,却总是枯萎。那时我又想到了白杨树,一生都在尽全力绽放,一点儿不藏私,那么坦荡,那么耿直。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我总觉得这不是写柳,而是在写白杨。这个春天,我很想念故乡的白杨,心里覆上了一层淡淡的忧伤。
故纸
我依旧像上学时一样,喜欢古书,就是常被人嗤之以鼻的故纸堆。过于好古也许是种病,甚至有人怀疑我因此拒绝新事物,跟不上时代步伐,可是我不去管它。昨日午睡前翻看一本细巧的书,是活泼的工笔人物画。单是看这些画面,就想起前朝旧事,那些宽袍大袖、翠眉如黛,不知去了哪里。我是如此怀念那样的时代那样的翩翩风度,所有不知去向的物事,真令人牵挂。书中有一幅画,是熟悉的“勇晴雯病补雀金裘”。一灯如豆,夜静如初,美人灯下穿针引线,很专注很深情,而这一勇、一病,命运已就此写下永不可更改的伏笔。而我以为真正决定她命运的还是晴雯人性中的真,一个“真”字要了她的命。她从不掩藏自己的喜恶,看不惯虚伪,不听大人令。语刺袭人,嫌坠儿眼皮子浅,用簪子直戳她的手,得了个“爆炭”的名声。曹公就是喜欢伏脉千里,人物线拉得很长,他运用“夜雨瞒人去润花”的方法,非常自如。
我以为《红楼梦》是可以读一辈子的书,几乎每一年都要翻看一次。于我而言,读《红楼梦》如寻心灵皈依之所,每读心里皆极安宁。不知你发现没有,《红楼梦》文字是极其安静的,即便写宴饮繁华,底下也藏着清静。读上一回,人心便静下来了。
今日又读到《识分定情悟梨香院》,回想起梨香院的许多过往。梨香院最早是荣国公晚年养老之所,荣国公功高震主,躲在其中韬光养晦,是臣子急流勇退之道。后薛家来京寻依靠,暂居于此,待到宝钗进大观园,薛姨妈另迁于东北角上一所幽静房舍。将梨香院腾挪出来,令十二个小戏子在此演习。梨香院,与戏仿佛正相应。
戏是什么?戏者,梦也。汤显祖四出戏,名为“临川四梦”。《红楼梦》本就寓意南柯一梦啊。梨香院最终成为尤二姐停灵之所。从最初的荣国公到最终的尤二姐,一场繁华纷纷扬扬,最终魂去楼空,梦一场。
盛夏时节,读此繁华破灭,究竟齿冷心凉。还记得我年少时,家中也有一间房子,因窗外一株老槐树,浓荫过于欺人,父亲又说“槐”字不吉,因此这间房子平日常空着。唯有客来,才收拾停当,以为暂居之所。那里不知几度易人,人来人往,常住常空。我却喜欢那里花草果木繁多,清景难逢,有小院闭门风露下的幽静,时常去走动,捉迷藏,捕蜂蝶,挖了坑,覆上树枝杂草,掩藏好,等着小伙伴来一脚踩空,直接掉下去,我们站在一旁拍手大笑。如今旧影依稀,旧事还历历在目。
近来每忆旧事,枉自叹息一段青春好年华一去不复返。二十年来,只是空添了岁月。唯一可喜的是,还有书籍为伴。
我喜欢夜深时翻书,人们都睡着了,周遭那么寂静,天地以及远古,甚至天幕中的一粒星星,都是我一个人的。我总以为陶潜、苏轼、倪瓒、雪芹,是一脉相承的,他们都是寄寓世间事、超出尘外尘的人。我自少年始,便喜欢这一路,至今也不曾改。
我半生读东坡不倦,尤其他谪居黄州那几年,仿佛与他一起躬耕东坡,月下徘徊过。黄州的山川风物之美,樵夫野老殷殷往来,使他很快摒弃“乌台诗案”获罪以来的惴惴不安,而显出天性中的率真乐观。黄州东南三十里有沙湖,东坡买田其间,一日往沙湖相田染疾,遂请麻桥人庞安常医疾。庞安常非常人,虽耳聋,却颖悟绝人,以纸画字,书不数字,则深了人意。东坡病愈后,与庞安常同游清泉寺,泉水极甘,下临兰溪,溪水向西而流。东坡心情极畅快,于是作词云:“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你看,只是一条向西流的小溪,他都能悟出这样的人生哲理。读他词作能开人心胸,那叫一个畅快啊,人间烦恼种种,都不是事儿了。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虽是浅语,却自不凡,以其韵高也。《白雨斋词话》云:“愈悲郁,愈豪放,愈忠厚”,余今信矣。
苏轼随手写就的一些小诗清简通达,我都很喜欢。“东坡四年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琪。却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吟诗。”最好的境界:不言。窗外花开复花谢,殿阁微凉,四月即将过去,你看,对于逝去,天地总是无言。
入夏已数日,早晚还很凉爽,需披长衣才行。近日又复读《陶渊明全集》。旧年读陶潜以为他过得苦,“戴月荷锄归”“草盛豆苗稀”,似乎食宿皆无着落。如今再读,觉得从前是有误解的,他的乞食诗,实为后人伪托。
他虽是寒门却也是仕宦子孙,不至于到乞食地步。二十万钱挥之于酒家,是个有钱的人,不事生产而已。“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他懂得生存之道啊。
家宅有余,又会酿酒。他写酒诗极高古,李白酒诗自然,东坡略逊色,他不善饮。
千年以来,陶潜是将生命看得极通达,而又不消沉的人。心如赤子,诗如儿歌。好风从东来,春风花草香,纯粹得很。
杜甫在白帝城住了几年。如陶潜之隐,风格也近陶,但有视天下苍生如子的怀抱。
东坡评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用大白话说是:明白如话,深入而浅出。是“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的明白晓畅。
面上看去质朴、质实,叶底全是深意。文字清通简要多好,一笔下去,瞬间决断。
我喜爱陶潜多半还是那一种情境合我心意,采食南野,夕露沾衣。掩上荆扉,可绝尘想。骨子里这点儿世外林泉之思,怎么也抹不去,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不合群。可是不合群又怎样呢?我只是不与某些人合群。
近几日悟得一点儿作文之理:多读少写。纪晓岚一生不著书,唯编书为是,因不写,读得多,所以广博,故而往往见得深。他评前人诗作,真是高标独到。对《老子》一书,他下了八字评语:“综罗百代,广博精微。”苏轼的诗,总有人说他擅谤圣上,而纪昀则不以为然,“讥刺太多,自是东坡大病。然但多排诋权幸之言,而无一毫怨谤君父之意,是其根本不坏处,所以能传于后世也。”看,这见解,真有力排众议的超拔。
但又不可全学他。平平常常的见识不必写,未能情动于衷不用写。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太上忘情,太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有此二者,可以动笔了。
述而不作,那是古圣先贤。我们是常人,还是要作,不作不有。述而不作,是说得道之人叫“作”,未得道之人叫“述”。佛家更高调,说是“造”。熊十力著作,就叫造。我以为自己还是小学生,写作尚且称为做作业吧。
近日的作业就是写信。还是觉得书信、日记、手札,有人间难得的自在与真诚。如此信手写来方觉快意。
人生最难得少年闲散。旧时家富门高,诗书传家,三四岁起,受童蒙之教,积十数年之功而成一事,易生艺术家、才人。如今,我们似乎本末倒置了,总是急于写,而读得太少。
近来晚间常在水边听蛙声,以为清静,亭子又镂空,水边人稀,是水亭清绝的况味。一生之中最喜欢的无非“清静”二字,如果人人都喜清静,世间还有什么纷扰呢?对不?
寂静
是五月浅夏,北京一年中我最喜欢的时节。每到此时,吹着清和的夏风,看着满城的碧绿,望着一牙新月挂上天际,都会毫无来由地念起故乡。北京与冰城哈尔滨能有多远呢?高铁七个小时,飞机两个小时,可是,十年了我一次都未曾回去过。
在北京说不上有多好,也并没有不好,顺四时,守寒暑,安安静静地活着。“京片子”一点儿也没学会,二十年了,一张嘴说话,还有“大碴子”味儿,都能听得出,他们只是不道破而已。并非不喜欢北京话,乡音难改。老北京人说话偷懒,儿化音特别重,饭后散步,故乡的话叫溜达,他们叫遛弯儿,“弯儿”咬得还特别重。这个“弯儿”,我琢磨过,也真是形象,散步就是在一段不太长的路上,绕来绕去,就有了“弯儿”。我来的第一年,东北腔还浓,对人说,“去那旮沓取(qiǔ)东西”,被两个北京人当场学了三遍,他们讲标准的“取(qǔ)东西”。但是东北腔多幽默啊,东北人都是天生的幽默大师。在《漫长的季节》里,范伟和秦昊,扯开嗓子飙东北话,那样难过压抑的剧情,硬是多了几分黑色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