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巢
作者: 辛茜以前,一直以为燕子唱得少说得多,后来发现,燕子虽小却是筑巢的高手。不像生活在安第斯山脉的红鹤,身形高大、一身火红、舞姿妖娆,只会用泥巴垒出粗糙简陋的棱锥体,把自己的蛋与被淹的土堆隔开,靠一双长腿站着孵化。
燕子筑巢的技艺来自喜鹊。喜鹊是真正的泥瓦工、艺术家,它的巢一般筑在树冠丰满、稳定的枝杈间。外观粗糙无序、枝条纵横,内部却别有洞天,从开始到建成费时四个月左右。据说,画眉、老鸦、麻雀、斑鸠、燕子都曾请教过喜鹊,但只有燕子耐心地听完喜鹊筑巢的方法,其他的仅听了听就飞走了。所以画眉的巢简单得像个圆饼。麻雀的巢仅在圆饼旁堆了些青草。老鸦和斑鸠的巢那更是简单,只是几根小棍搭起的木架子。
燕子的巢离人很近,且不客气地贴在房梁上,让喜欢和感兴趣的人得以近距离观察它们离去时的姿态、飞翔时的曲线。它们参与到人们的生活和劳作中,用歌声让人们忘记烦恼。
但更多的鸟不满足于就近筑巢、捕捉昆虫,或翻看树叶上的幼虫度日,而是不远千里万里成群结队奔赴远方,到食物更充足更有吸引力的地方觅食。比如每年三至九月来自南方的候鸟,就会在天高水阔、气候宜人的青海湖流域,淡水充足的沙柳河、泉吉河、哈尔盖河、布哈河中下游,水草丰美、人畜不易进的泉湾、甘子河、那尕则滩涂生儿育女。
和草原上的牧民一样,美丽而短暂的春天令候鸟没有多余时间。为了表现自己,更为了向异性示爱,雄鸟爆发出的激情、色彩和歌声,像无数出奇的光束,穿透晴空,让陷入情网的雌鸟春心萌动,意乱情迷。它们原本在湿地、草原、树林、灌木玩耍觅食,可一旦有了伴、有了爱,便心甘情愿地变成了终日忙碌的建筑师。
来到青海湖滨的斑头雁、鱼鸥、棕头鸥、鸬鹚、灰雁、普通秋沙鸭和燕子一样勤奋努力,筑巢技术虽不甚精湛,但熟练的编织技巧和计算能力,完全弥补了编织材料简单的缺憾。几根苔草、几条短枝、一缕羊毛,都能让它们各显其能,用各自的喙和脚爪,甚至胸部,为家人营造避风遮雨的港湾。
春夏之际,蛋岛和鸟岛,鸟窝遍地。白藜、冰草、镰形棘豆、早熟禾、灰菜、牛尾蒿生长旺盛,海西皮岛东北缘,高出湖面三十多米的鸬鹚岛上,数不清的柱形鸟巢引人瞩目。这是恋旧的鸬鹚一次次返回旧巢,衔来树枝、杂草、苔藓、根茎,不断修缮加高的温床。鸬鹚不但有足够的耐心精心筑巢,还是捕鱼的高手,能在一瞬间叼出裸鲤,塞进自己能容纳三四条鱼的喉囊。平时鸬鹚羽毛泛黑,神情凝重,雕塑般立在峭壁之上。到了繁殖期,这雄性的鸟儿竟会在一夜间,射出情窦初开的磷光,羽毛华丽,两眼炯炯有神。与它面面相觑的对峙中,竟有一种无法抗拒的敬佩之意在我心中滋长。
一阵冷风吹过,阳光将深蓝色的湖水划成碎片。一只白尾海雕和我一样发现了漂浮在湖面的鸬鹚。它数次俯冲而下将湖面撞起阵阵水花,可跃起时嘴巴里依然空空如也,只有点点水珠自羽毛滑落。白尾海雕更喜捕食小型哺乳动物,当然也会将目标锁定无助的雏鸟或啮齿类动物。而此刻,对这只鲜艳夺目、正值繁殖期的鸬鹚发起攻击,实属罕见。
一个阴霾散去的下午,斑头雁携心爱伴侣来到青海湖滨,打算栖息在蛋岛附近的草滩、水洼地带。当它们意识到这里的禾本科、莎草科、豆科植物,以及少量水生动物,能保证它们的生活来源,便开始启动筑巢工程。它们先取来泥巴轻轻拍打,做成椭圆形凹饼,再衔来枝条围在旁边,捡些柔软的青草铺在巢底。对斑头雁来说,筑巢需要有足够的耐心,需要精雕细琢,除用喙和脚编织材料、加固黏合,还必须靠自身躯体不停地旋转,用胸部挤压,筑成大小适中的圆形空间。这项吃力的活儿一般由雌鸟完成,雌鸟还会拔下身上最柔软的羽毛铺在青草上隔潮。经过夫妇俩的共同努力,小船似的鸟巢做好了,只剩下一些巧妙而细微的伪装工作,比如粘上白色、绿色地衣,或五颜六色的杂草,为的是尽可能让自己的家变得更似偶然出现的自然之物,与大自然共浴天日之光。
幼鸟出壳,雌雄鸟恩爱更甚,柔情蜜意,难分难舍。日日轮流为幼鸟寻食,夜夜厮守相依相伴。为安全起见,斑头雁尽可能融入群体,绝不单独相处。它们的飞行能力非同寻常,以每小时六十至八十千米的速度飞越珠穆朗玛高峰,对它们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
鱼鸥和棕头鸥,总是随心所欲在空中划出流畅的弧线,一猛子扎进浪涛,叼起一条裸鲤。它们栖息在湖泊、河流、沼泽、湿地及环水岛屿,即便干燥少雨,即便被沙砾覆盖形似新月的沙岛上,也有它们来回穿梭觅食的身影。鱼鸥和棕头鸥的飞行能力不相上下,互相争食,很难相处,只好分别集群筑巢。它们共同遵守诚信和秩序,巢之间不足一米宽的界限是留作共同散步、休闲、交流的公共领域,谁也不越界,谁也不进入对方领地强占他巢。
如细心观察,会发现每一种常见的鸟类,都会在一生中做出几件不同寻常的事,每一次飞行都具有特殊意义。它们有舞会,有表演,有愤怒,有竞争,有残杀。它们也坠入爱河,也倾诉,也生气,也悲伤。它们跨越地球表面,在栖息地破碎的情况下与脊椎动物,尤其同陆生脊椎动物一样物竞天择。怀抱温情的野生动物,不论陆地分布的物理阻隔,带给它们多少难处。在此期间,我们完全可以观察到它们筑巢的过程、它们的飞翔、它们觅食的本领,甚至细细端详它们和蔼、机灵、生动的面容,不像住在屋檐下的燕子,几乎让我们永远看不清它那张瘦小的黑脸。
苍鹭与黑颈鹤是适应水边生活的涉禽。筑巢方面,它们没法与燕子、鸬鹚、灰雁、斑头雁相比,编织技术相对简单,基本借身边的水生植物起掩护作用。身高一米左右的黑颈鹤,尾羽短而有力,是唯一栖息在青藏高原的鹤,也是发现最晚的高山品种。每年三月中旬,黑颈鹤从越冬地云南中甸和贵州威宁,长途跋涉至青海玉树隆宝滩、诺木洪、巴音郭勒河、青海湖、扎陵湖等地。二十多天后黑颈鹤又迫不及待分散开来,与心仪的配偶在人烟稀少,草籽、蕨麻、沙蜥、蛙群丰富的湖泊、河流、沼泽栖息。选择离水面不低、安静偏僻的深草区,或者地势较高、相对安全的干草墩,用周围的杂草和其他干枯的水草编织鸟巢,和雌性黑颈鹤轮流孵蛋,等待小黑颈鹤破壳而出。
四月天,城内的柳叶才上枝头,湿润的黄河边已是青丝缠绕、杏花点点。我驻足停留,四处遥望,只见绿叶葱茏的树梢间,呼啦啦飞出几只俊俏的苍鹭,正鼓起裙裾般的羽翼在青蓝如洗的空中飞翔。急促盘旋后在我艳羡的目光中,一只苍鹭掠过河面,落在微微颤动的细枝上,身后隐约可见竹篮般敞开的鸟巢。
孵卵期的苍鹭在巢内格外小心,一动不动。落在树枝上的雄性苍鹭,体态挺拔、目光犀利,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午后,天高云淡、静谧无声,苍鹭终于放松警惕,离开哨位,隐身于密叶。这让我倍感新鲜,感觉到苍鹭的机智。就在不久前,我还意识不到,鸟类的视觉与嗅觉、听觉与触觉多么明睿。
自古以来,人类从未停止过对鸟类的模仿以及对鸟类感官的探求。人们时常在思索:作为一只雨燕,发出悠长而尖厉的鸣叫,是什么感觉?作为一只帝企鹅,潜入漆黑的深水中,又是什么感觉?后来经过长时间研究,人们得知,鸟类的行为由感觉系统控制,和人类十分相似。捕食、进食、享受、爱情,任何一种感觉的缺失,都会让鸟类生活黯然失色。
如今,无数候鸟往返迁徙的事例足以证明,许多鸟具备指导它们迁徙并找到准确位置的磁感、安身立命的方法。对苍鹭来说,不远千里来到相对偏僻、视野开阔、食物充足的黄河岸边,在一棵枝叶繁茂的白杨树上繁殖育幼,一定有隐情、有无奈、有观察,也有深思熟虑。但大部分时候,人类依然低估鸟类的感官,以为它们只是羽毛华丽、敏感脆弱、鸣叫不绝的飞禽,却不知它们与人类颇为相近的社会化关系、小群体生活,让它们具备了足够的勇气和安全感,并懂得互相关心、彼此照料。
冬去春来,苍鹭与配偶保持着长达十几年的繁殖关系。但它们对爱情的忠诚,没法与斑头雁、灰雁相比。习惯于群体生活的雄性苍鹭风流倜傥,偶尔出轨是它们的天性,但丰富的情感生活,并不影响它们用心用情照顾家人。
下午,雄性苍鹭纷纷离巢,剑一般冲向天宇。枝叶稠密的树冠上,十几个鸟巢都悄无声息。我静静地观察着,能感受到鸟巢内甜蜜的生活,雌雄苍鹭之间的窃窃私语、耳鬓厮磨,能感受到觅食归来的丈夫贴住即将产卵的爱侣时倾注的感情,也能意识到那只少言寡语,密切注意我这个外来物的雄性苍鹭的毫不松懈的戒备之心。
黄河水觳纹皱绿、柔美清凉。同人类相似,两只眼睛似乎永远朝前看的鸟类只有鸮形目,比如依赖双眼视力获得景深直觉的猫头鹰。但更多的鸟类,如蓝马鸡、斑头雁、鸬鹚、渔鸥、云雀、燕子、金雕、游隼、大鵟的眼睛,长在脸的两侧。而且,眼睛后面还有两个比人类眼睛多出一个视觉中心的视凸,这就使鸟类有了人类无法企及的,比起四足动物还要深远、敏锐的非凡视力。
在高原,我见过游隼收拢翅膀,自由落体式俯冲的精彩瞬间;见过长尾山雀在枝条间跳跃,一眼看到树皮上的一只小昆虫,快速捕捉进食的动作;体验过一只猫头鹰,在黑暗中分辨事物的快速反应能力。更何况,苍鹭的两只眼睛在它狭窄俊秀的面孔上占据了很大部分。于是,我私下判断,它的视力是同类中的佼佼者,像游隼,像鹰,像鸬鹚,像云燕,不仅具备两个视觉中心的视凸,有极好的侧向视野,还有更加宽广、正面的视野,无须环顾,便可洞悉全部。
一天下午,我独自在林中漫步,迎面见到壮如球篮的鸟巢镶嵌在白杨树上。它高高在上,无所畏惧,在冬天孕育新叶的枝杈上显得格外醒目。我久久地仰头凝视,闻听喜鹊悦耳的鸣叫声由远及近,将世间杂事抛到九霄云外,对袒露在晴空下的这个神秘的鸟巢,对营造它的艺术家产生了感情。
早春的夜,北风呼呼作响。黎明时分,远山苍凉素净,鼠兔、旱獭、荒漠猫还在洞里睡觉,麻雀微微睁开了双眼。在这迷茫的日子里,燕子却无忧无虑地唱着,笛音似的歌喉清脆生动,既温柔,又强劲。
【作者简介】辛茜,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出版散文集《眼睛里的蓝》《茜草为红》《一望成雪》《海心山》《鸟儿细雨》,长篇纪实文学《高原野花》《尕布龙的高地》《我的青海,我的雪原》。曾获第四届冰心散文奖、《人民文学》“近作短评”金奖、首届丝路散文奖、首届《散文百家》散文征文奖、第二十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等奖项。
责任编辑 梁乐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