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底色

作者: 夏海涛

海蓝

石头太过永久,而生命却过于短暂。为留下短暂的生命痕迹,人们便在石头上刻下印迹,试图抓住永恒,乐长生之久远。

山,沉默而永恒,岁月在其上镌刻不朽。言说山,不得不说五岳,说起五岳,便要谈其首泰山,不得不望摩崖石刻而顿首。

最令人称奇的摩崖石刻便是秦泰山刻石了。秦泰山刻石是泰山石刻中年代最早的作品,石头上面分别记录了秦始皇嬴政和秦二世胡亥父子二人封禅泰山的功德,而且都出自秦丞相、小篆发明人李斯一人之手,可谓古今之超绝,传世之遗宝。历史的诡异之处就在于,期盼传承万代的秦朝,仅存二世而亡,这块耸立的石头也被时间的锉刀抹去痕迹,残碑上仅存九个半字,如果不是太史公司马迁在《史记》里有详细记载,人们恐怕早已辨别不出这九个小篆所刻勒的意思了。

泰山的碑碣和摩崖石刻超过两千五百处,其中许多传播甚广,赫赫有名:五元人民币上的“五岳独尊”石刻,被称为“大字鼻祖”“榜书之宗”的经石峪《金刚经》石刻,令人心弦震撼,意犹未尽,回味无穷。泰山石刻所刻的是中国的历史,令今人穿越到了数千年前,瞻仰皇帝登山封禅的盛况,看到文人墨客登山吟诗时的惬意。石刻折射出泰山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承载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可以说,泰山石刻不仅是一部生动的书法艺术发展史,更是一部厚重的数千年中国史。

我个人偏爱的却是一块较为小众的摩崖刻石。它位于泰山极顶的仙人桥附近,一块巨大石坪上面赫然刻着“望海”两个大字。这块刻石高一百九十五厘米,宽一百三十厘米,每个字高八十厘米,宽七十厘米,是明朝嘉靖年间,山东提学副使袁洪愈所书。这位当年的“副省级”领导《明史》上曾有记载,其所居不增一椽,出入徒步,是一位清官,在济南和泰安等都留有他的遗墨。

由于海拔较高,泰山上的天气变化无常,经常会有大片的云团翻滚而来,如同大海中的巨浪扑面。周围的群山被白云浓雾吞没,或留有几座山头露出云端,犹如广阔无垠的海洋,微风吹去,云海浮波。因此“泰山云海”成为泰山的四大景观之一。这块摩崖石刻面临万丈深渊,站在此石之上,滔天云海浸没双脚。在这广袤无垠的云海之中,千峰竞秀,万壑藏幽,仿佛是大自然最深处的秘密被揭开。站在山巅俯瞰云海,仿佛置身于仙境之中,云海时而如波涛汹涌的大海,时而如轻纱薄雾,随风飘荡。脚下的大地变得如此渺小,而远处的山峦则如同一幅巨大的画卷,绵延不绝。此时此刻,你会感受到一种超越尘世的宁静与安详,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如此和谐而美好。在这片云海之中,你可以感受到大自然的神秘与壮丽,这就是泰山云海,一幅永恒的画卷,一个永恒的梦境,但那种触目惊心的感受令人战栗。

我常常想,石刻“望海”的含义不止于此,应该还另有深义吧。

相传站在泰山山顶极目远望,就可以看到东海日出。古代所说的东海,就是现在的渤海,也就是“黄河入海流”的位置所在。这块“望海”石眺望的其实就是东海。有好事者曾经测算过,站在约一千五百三十三米高的山顶,难以看到二百公里之外的渤海。为求证测算是否合理,亲自到山顶验证,其结果是确实无法看到渤海。然古人不是用肉眼看而是用慧眼眺望大海,石头上的“望海”两个大字,其实说出了泰山与大海的物理空间距离。

当匠人把两个充满生命的文字,用砧铁镌刻在石头之上时,这块文字石仿佛成为一句谶语,道出了泰山与海的隐秘关系。

二〇二三年十月二十一日早晨,家住泰山脚下且数十次登上泰山的我,终于第一次真正看到了泰山日出。当一轮暗红的旭日从铅灰样的海中(抑或云海中)跳跃而出的瞬间,极度兴奋的我突然动了一个念头:如果站在“望海”石上看日出,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我似乎预感到将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当我真的站在“望海”石上,面向苍穹举起双手,闭目昂首的瞬间,仿佛接通了远古的时间。我突然看到了二十五亿年前,一场被后人命名为“泰山运动”的地壳巨变。此时,我脚下的大山从大海深处缓缓升起,仿佛新生的婴儿从海水里诞生,露出稚嫩的头颅。这是太古时代的一次地质奇遇。山越升越高,冲出了海水的包围,成为突兀的高地。恍惚之间,大山再次沦陷,缓缓沉入海底,水面一片平静,仿佛没有一丝波澜。此后,大山一次次凸起,一次次沉没,在亿万年的时间中,上演着沧海与桑田的无情变迁。

站在这块巨大的石坪之上,迎着燃烧的旭日秋阳,我沿着时间的维度回头望去,不料真的望见了大海,望见了泰山的前世与今生。我诧异极了,在我有限的生命经验中,泰山一直是一座被高度文明化的文化之山,就在此时此刻,我突然悟到了大海与泰山竟然有着这样的不解之缘。

众人皆醉我独醒。这块“望海”摩崖石刻不但说出了泰山与东海的地理关系,更是沿着时间的维度慢慢回到地球的原点,揭开了泰山初始的自然的样子,道出了山与海的关系:从海中升起的大山始终摆脱不了幽幽的海蓝。

杜甫青

每一座山都有自己的标签,这源自人类对于大山的原始崇拜,源自人们对未知世界的恐惧,以及祈求护佑的渴求。我们把泰山用“杜甫青”来形容再恰当不过,它犹如那浓墨重彩的画卷,铺展在天地之间。遥望群峰,峰峦叠嶂,苍翠欲滴,犹如翡翠般的绿海,浩渺无垠。山间云雾缭绕,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山石草木之上,映照出万道金光。微风拂过,草木摇曳,仿佛在诉说着千年的故事。从古至今,凡登泰山者,每一步都充满艰辛,但每一步也都有收获。站在山顶,俯瞰山下,一切都在脚下,心胸豁然开朗。这青翠的山峦,不仅是大自然的馈赠,更是心灵的寄托。泰山的青,永远翠绿长存,带给人们无尽的希望与力量。此情此景,唯有杜诗青青,道尽人间真情。

大禹将天下分为豫州、青州、徐州、扬州、荆州、梁州、雍州、冀州、兖州等九州。为稳定局势,在每州指定一座大山为“镇州之山”,于是中国有了最早的九座名山。也就是史书上记载的:东南方是扬州,镇州的山为会稽山;正南方是荆州,镇州的山为衡山;黄河以南叫豫州,镇州的山是华山;正东方叫青州,镇州的山是沂山;黄河以东叫兖州,镇州的山是泰山;正西方叫雍州,镇州的山是岳山;东北方叫幽州,镇州的山是医巫闾山;黄河以北叫冀州,镇州的山是霍山;北方叫并州,镇州的山是恒山。

后来,其中的五座山演变为东岳泰山、西岳华山、南岳衡山、北岳恒山、中岳嵩山,被合称为“五岳”。另外四座仍为镇山,据说在唐代今陕西省的吴山加入镇山之列,就有了“五镇”之名。其中东岳泰山作为兖州的镇山,从古至今未曾改变。

传说中,创世神、开辟天地的老祖宗盘古氏,倒下的时候头颅变成了泰山。泰山是古华夏东部最高的山峰,虽然海拔高度只有一千五百三十二点七米,但是它地处华北平原上,相对高度超过一千米,拔地通天的感觉让它成为天然的带头大哥,“五岳独尊”名不虚传。司马迁在《史记》中记载,在秦始皇正式封禅泰山之前,已有七十二位贤君来泰山封禅,从虚无缥缈的传说到有据可查的历史,这座山从未缺席过任何一个瞬间。

公元七三六年,一位年仅二十四岁的青年兴冲冲地从东都洛阳赶来。此时他刚参加了正月举行的进士科试,虽然铩羽而归,但是对于一个早慧、志向远大、十四五岁便名扬文坛的诗人来说,他胸中自有丘壑万千,对未来信心满满。他要到兖州看望做司马的父亲,他要放飞自我,到孔圣人的齐鲁大地游学。

人生总有摆脱不掉的命运,来兖州省亲的杜甫,为兖州的镇山泰山写下诗篇。仿佛这一切都是上苍的安排,杜甫成了那个天选之人。

自古英雄出少年。就像天才王勃为滕王阁写下千古名篇《滕王阁序》那样,青年杜甫仅用四十个字,就为泰山留下了千古绝唱《望岳》:“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首气势恢宏、饱含哲理的诗篇,将自然人生哲理、情感融为一体,让读者感受到了诗人内心的激情和向往。

什么才能代表泰山?如果用一种颜色来描述泰山的话,那么杜甫的这句诗简单明了:“齐鲁青未了。”这绵绵不绝的青翠之色,就是一个最贴切的标签,成为泰山的不二选择。

当年“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青年杜甫在诗中化用了这种高远雄阔的意境,写下“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向老夫子致敬。

有人统计过,古往今来,描写泰山的诗歌汗牛充栋,多达五万首,而《望岳》这首独占鳌头。

其实,青翠作为泰山的标配,原创者并不是杜甫,只不过他的诗歌太有名了,以至于掩盖了真相,让人误以为他是发明者。早在两千多年前,中国的先贤哲人就发明了“五行”学说,用金、木、水、火、土五个字总结了五行与方位、天干、颜色、神兽的关系。

泰山是华夏的东方最高山峰,青色是东方的标准色,主生发与成长。这是神秘的东方文化赋予泰山的色彩。“青”字的金文写法就是草与井的结合。那个“草”就是植物。

当二十四岁的杜甫写下“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时,泰山便有了这抹穿越时空的“杜甫青”。

生命的火焰

如果说青色是生命的外表,那么青色的核心就是生长,就是蓬勃激情的生命力的迸射。有时候,一棵树,一棵孤绝的树,就蕴含着这样的密码。

秋天的泰山格外壮美,仿佛是大自然的调色板,每一处都散发着独特的魅力。层林叠翠,松涛阵阵,山花烂漫,美不胜收,宛如一个温婉的女子披着五彩斑斓的霞帔,展现着她的娇美与柔情。在阳光的照耀下,山石更显峻峭,瀑布更显壮观。漫步在古道间,感受着秋天的气息,让人陶醉不已。尤其是接近山顶的漫坡上,一树一树娇艳鲜红的果子像燃烧的火焰一样,将整个泰山装扮得格外美丽。与鲜红的海棠果不同,这种植物更加高大、挺拔,果子繁密鲜红,常常被误认为是红豆。其实这是一种叫作花楸的植物。因为它美观,对土壤的要求较低,所以能够在泰山扎下根来,开枝散叶,广泛生长。

大自然总是那么偏执。越是普通、常见、多数的植物,给予的通常也是通用、惯例、显而易见的东西;反而是那些稀有的、珍贵的、小众的,甚至是孤绝的植物,更隐藏着这个世界多样性的秘密,它们以自己的存在来诠释生命中的更多可能。

一九八三年秋天,山东师范大学的李法曾教授独自一人到泰山采集植物标本。他从泰山后石坞里发现了几棵楸树。凭借着对植物的了解,他发现这几棵楸树有着与众不同的地方。果实更加鲜红圆润,花序梗上没有毛,大叶基部还长出两片小叶。这难道是新物种?李法曾很兴奋。当时正是深秋时节,花期早已过去,只能看到果子和树叶,显然不是一个深入研究的好节点。本着科学严谨的态度,他采集了几个标本,带回去深入研究,没有贸然下结论。

老科学家的内心直觉总让他对这种植物念念不忘。第二年春天楸树花盛开的时节,他又一次来到了泰山。他经过认真研究和比对,发现这几棵楸树在生物学上有了遗传的变异。为此,他查遍世界所有的相关资料,也未发现对这种情况的记载。因此,他为这几棵楸树申报了一个新的“户口”——“泰山花楸”。从此,泰山花楸成为世界上孤绝的品种,这几棵树便是孤证。

当地报纸用“植物界的棕色大熊猫”这样的夸张说法来表述泰山花楸的稀缺和珍贵。实际上泰山花楸从被发现、命名,到仅剩一棵,其过程惊心动魄。如果单从数量的稀缺性上看,国宝大熊猫也是无法与之相比拟的。生物学研究不光要像保护大熊猫一样,保护那些即将绝迹的植物,而且要珍惜那些大自然中发生变异的、新生成的品种或物种。

从报纸上我们就会感受到泰山花楸曾经经历过的危机:世界上最后三棵泰山花楸—最后两棵—唯一一株。泰山花楸的数量就这样在报纸上不停地闪现身影,而老科学家也在焦急中关注着这一切。他认为通过现有的技术,完全可以为这一株世界上唯一的泰山花楸培育出更多的种子,延续它的生命并没有什么不可能。

从李教授发现并命名那一刻算起,泰山花楸树独自度过了足足二十年的岁月。它只能生长在海拔一千二百米的山上,对周围的生态环境要求非常高。出于种种原因,它散落下来的种子无法自行发芽。转机终于出现了,泰山的科技工作者通过人工培育的方式,已经种出了泰山花楸,二十八株—六十八株—三千株,泰山花楸树走出了孤绝,走出了孤家寡人的行列。人工培育的成功,保存了泰山花楸的种质资源和遗传基因,实现了极小种群树种的保护,还能为泰山贡献一个既具有泰山特色、观赏价值,又十分优良的乡土树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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