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地理与生命诗学
作者: 马春光美国著名的人文主义地理学者段义孚曾提出“恋地情结”的概念,认为它是人与地之间的情感纽带,是关联着特定地方的一种情感。“恋地情结”构成作家对故乡与居住地等特定地方进行审美书写的内在驱动,铸造了历史长河中的一座座文学高峰,同时演绎出独特的地方审美文化内涵。散文家、诗人夏海涛出生并长年生活于泰山脚下,面对这座象征中国文化精神的名山,他数十年来始终以细腻入微、陌生化的眼光凝视泰山,用脚步丈量泰山的每一级石阶,用心灵体验泰山的自然万物与历史文化,在散文和诗歌中对泰山展开立体式、多维度的审美书写。
古往今来,有关泰山的文学书写可谓汗牛充栋。夏海涛一方面深谙泰山的历史文化传统,另一方面则源于内心对泰山的挚爱,数十次攀登泰山,对泰山上的自然万物熟稔于心。他的散文是在身体实践与文化传统的经验交融中展开的书写,往往伴随着新的审美发现。迄今为止,夏海涛已发表数十篇关于泰山的散文,他的泰山系列散文用诗性的文字和细微的审美感知敞开了丰富细腻的“泰山经验”,建构了独具特色的泰山审美标志。本期推出的《泰山底色》系列散文,由《海蓝》《杜甫青》《生命的火焰》《生命的颜色》四篇散文组成。该组散文以泰山植物、石刻等具体物象为书写对象,以“颜色”为贯穿性的书写线索,现状与历史互映,自然和人文结合,书写泰山自然植物与文化遗迹背后的历史故事,阐发景观中的文化意蕴与生命密码。
《海蓝》以泰山极顶的摩崖石刻“望海”为书写对象,是作者在反复的身体实践和时间想象中获得的审美发现。作者的书写建立在对“海”重新探寻的基础之上,因为泰山与真正意义上的大海相距太远,而“海”在一般意义上指向泰山云海。作者在更阔大的时空语境中对其进行审美拓展,重塑泰山与大海的隐秘联系,“当匠人把两个充满生命的文字,用砧铁镌刻在石头之上时,这块文字石仿佛成为一句谶语,道出了泰山与海的隐秘关系。”作者对于摩崖石刻“望海”二字的理解与顿悟,是对自然世界的一种运动化的生命理解,因而获得了独特的诗性发现,这是一种畅游时间长河、对泰山诞生之初的回溯。“沿着时间的维度慢慢回到地球的原点,揭开了泰山初始的自然的样子,道出了山与海的关系:从海中升起的大山始终摆脱不了幽幽的海蓝。”作者超越了常识化的审美视野,同时也超越了“望海”两个字撰写者的本意,将之升华为地球本身的历史运动,赋予其生生不息的生命跃动之美感与豪情。作者的审美领悟具有典型的文化地理学意味,是建立在历史地理基础上对景观本身的一种精神超越,重塑了齐鲁文化中山海关系的论述,赋予了泰山文化遗迹更深邃的宇宙视野,让我们从更加宏观、深远的视野审视生的世界。按照作者的“知识考古”,泰山从大海中升起,它的诞生过程是一次“青出于蓝”的地质运动,这也是历史古籍中最早将泰山命名为“岱山”的深层原因。在《杜甫青》一文中,作者由“岱山”的来历写到青年杜甫流芳千古的《望岳》,追溯了“青”这一泰山“标准色”的历史渊源。“泰山是华夏的东方最高山峰,青色是东方的标准色,主生发与成长。这是神秘的东方文化赋予泰山的色彩。”作者以“蓝”“青”为入口,照亮了泰山自诞生以来的历史文化隧道,正是自然与历史的双向赋予,造就了泰山的“底色”——这种“底色”既体现为自然视野中的审美愉悦,更彰显为文化视野中一种永恒时空中的生命律动。如果说《海蓝》显示了夏海涛深远敏锐的“诗意之眼”,得以望见山与海在历史深处的神秘联系,那么《杜甫青》则体现了作者在历史文化中的命名能力,在历史文化的长河中洞见了“杜甫青”的渊源流变,这种诗性体认言说着泰山的“身体”中独特的地理标志和文化内涵。
《生命的火焰》和《生命的颜色》以“红色”为线索书写泰山上的树木,前者写泰山独有的一种植物物种——泰山花楸,后者写岱庙汉柏的历史命运。泰山花楸和岱庙汉柏分别面临着自然物种灭绝和人为破坏致死的威胁,但它们依赖科学家的精心培育和自身的生命韧性,最终存活下来并成为泰山上引人入胜的景观,彰显出神奇的生命力量。作者写培育成功、漫山开放的泰山花楸,“每年秋天,泰山的红色果实摇曳着,那是妙曼的楸树布下的一颗颗翡翠珠子,如火焰的海洋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作者写历尽磨难、傲然挺立的岱庙汉柏,“被太阳抛光,被月光蹭亮,风霜雨雪轮番在枝干上摩挲,千年的柏树变成了暗铜色,时间的包浆留在上面;沿着树干向上望去,沧桑冷峻的青色,依旧站立在枝头。”某种意义上,这两种植物恰是泰山性格的体现,这是由自然属性和文化属性融合铸造的。而作者的语言,也在这种审美的高峰体验中闪耀着诗性的光芒。
夏海涛散文的泰山书写,专注于泰山上的细微之物,以小见大,虚实结合,通过对它们的审美凝视与历史溯源洞见泰山的文化性格,在诗性的书写中获得文化认同与审美超越。夏海涛以个体精神史和地域经验为基础,在一种整体性的诗学视野中审视泰山历史与文化,建构了一个与不同时代的“文化亡灵”“精神遗迹”展开对话的共时性话语空间,显示了开阔的文化视野和稳健的诗学姿态。其中,基于生态意识的生命诗学和基于文化地理的审美超越,是夏海涛散文泰山书写的鲜明特征。
“生命”是夏海涛审视、理解泰山的基本出发点,也是其泰山书写最重要的诗学指向。生态诗学的建构得益于作者的生命共同体意识和长期的“在地性”审美体验。他弃绝了主客二元对立的审美姿态和猎奇性的游客书写姿态。作者对泰山景观的书写,显豁表达了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诗性建构。著名生态美学家曾繁仁认为,“生态美学观在承认自然对象特有的神圣性、部分的神秘性和潜在的审美价值的基础上,从人与自然平等共生的亲和关系中来探索自然美问题,这显然是美学领域的一种突破和超越。”作者在《杜甫青》中援引盘古神话,《生命的颜色》乐此不疲地讲述岱庙汉柏的神奇生命,目的在于重新为泰山赋魅,建构一种基于泰山的生命诗学,是一种生态美学维度的自然审美。《海蓝》将泰山本身视为一个生长中的宏大生命体,《生命的火焰》则观照生物多样性的问题,传达出对人类与植物之间内在关系的理解。对地域自然的发现、感知和书写,是对全球化的疏离与消解,亦是对生态多样性的诗意追求。在作者的意识中,泰山是一个生命共同体,作者对生命的理解在自然与文化的双重视野中展开。自然生命如花楸树、古柏树,文化生命则体现为包括摩崖石刻、泰山诗词、历史故事等,它们相互融合,闪耀着生命的光芒。
超越意识是夏海涛散文的内在审美特征,作者对泰山景观、文化与历史的书写,不是作客观的讲述,而是彰显出强烈的审美主体性,往往能够超越具体的自然景观与历史故事,升华为具有超越意识的哲思体悟。夏海涛散文的泰山书写,是人与山的长期精神沟通,随着作者对泰山认知的细化和体悟的深化,泰山对作者的主体精神也形成强烈的渗透。夏海涛散文中的景物书写超越泰山景物本身,激荡起超越具象的宇宙时空意识,上升为一种精神空间和生命伟力。他对摩崖石刻“望海”的审美顿悟,超越了现实地理的时空限制,营造了一种混沌如初的审美意境;他对岱庙汉柏的凝视,已超出了自然树木本身。颜色作为该组散文的内在线索,同时也内蕴着作者的情感认同与生命体悟。如果说“海蓝”和“杜甫青”是泰山生命活力的体现,那么泰山花楸的红色则是其内在生命激情的标志。在多种颜色的呼应与共鸣中,作者实现了生命意识与审美意识的双重超越,泰山不仅仅是齐鲁大地上的一座山体,还上升为富于启示意义与教化功能的生命体。
爱德华·雷尔夫在《地方与无地方》一书中说:“一个地方的灵魂深藏在它的景观之中。”作为人文地理学的核心概念,“地方”不同于“空间”,“空间”带有某种普遍性和均一性意味,“地方”则经过“命名”而被赋予特殊的意义,具有浓郁的诗性内涵。“地方”包含着差异化的自然信息与人文意蕴,因此成为“充满情感的事件的载体”。作家对环境以及人与环境关系的普遍认识,是以对特定地方的认识为基础的。对于夏海涛而言,泰山是物质生存与精神生活的双重故乡,他孜孜于泰山风物的细腻探寻与诗性书写,在诗歌与散文中建构起关于泰山的“博物志”与“地方志”。这种书写越发向精微处掘进,一边连接着泰山上微不足道的自然万物,一边则连接着浩瀚的宇宙时空,演绎出精彩卓异的审美发现。生态批评家推崇“关于地方的文学”,因为这种文学能够深刻而微妙地挖掘地方的特性,深化我们对特定地方深切的归属感、认同感和责任感,提醒人们带着敬畏、关怀与好奇之心去面对它。泰山成为夏海涛近年来散文书写的核心意象,这意味着作家与地方关系的深化与升华,同时昭示着作家在“题材专注”基础上的散文技艺的持续精进。这种深度体验和精微认知,重新激活了作为生命整体的泰山,绘制了泰山内部的生命与文化地图,对于弘扬泰山文化、丰富泰山文旅资源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作者简介】马春光,文学博士,山东大学人文社科青岛研究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发表文学批评与诗学理论等文章五十余篇。
责任编辑 梁乐欣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