砸鱼往事(长诗)
作者: 王长征陈年旧事中
所有的教训都会生脚
穿着时间的铁鞋茫然前行
走着走着,疼痛就被遗忘
铁鞋穿旧后,还是光脚舒服
为不让铁鞋丢掉,于鞋面绣花
把一个个“总结”绣在最醒目的位置
穿着绣花鞋去赴宴
盛宴结束后总有人记得
酒杯是如何满了又空
喧闹如一本本天书
在平淡的叙述中进入高潮
清醒的人,读着读着就醉了
曲终人散时,隐入夜的大幕
贪欲是黑色的云朵
常常伴随大雨降临,填满
一道道曲曲弯弯绕来绕去的
盘旋的沟壑,直至每一寸土壤
再也无法渗透。历代的经典
无法在现实中以残酷的教训
唤醒昏睡之人
村庄的泥墙,残破的窗花
留下时间的清晰的吻痕
像一面面被淋湿的褴褛布告
萎靡地缩落在贫穷的树根上
宣告被遗忘的数百个
循环往复的日子
恍若幽暗洞穴里钻出之人
拎着长长的铁锤在泥地上拖行
一道道蛇迹般深深的泥壑
盘旋在柳树的阴影里
也缠绕着凋零的希望
变成比老人皱纹
还要深刻的故事开端
静听娓娓道来心平气和的语调
数百条举着旗帜的鱼浮出水面
黑色脊背互相贴着
水中闪动着一条接一条
缕缕行行的青色光芒
顺着窄窄的环村河
鱼满河平,欢呼与惊讶
在浪花堆积的喜悦上飒飒跳跃
大鱼孤傲、冷峻,身体修长
它们张大嘴巴,在微雨过后的
傍晚。嘴里含着讨债的 头
把平整的河面,剜出
密密麻麻的伤口
纤细的村河,孱弱的细流
扭动着忧伤的身躯
化作被侮辱的少女
忧伤地躺在淳朴的平原上
同时她那么可怜和卑微
当雨水撤退的时候
河流被遗弃在世间
干巴巴的沟底玷污娇弱的身躯
美好总为苦难殉葬
每一个鱼嘴都深不见底
藏着巨大的人性考验
但它的主人又很弱小
拥挤不堪的大鱼在村民眼里
就是堆积在一起的白花花的银子
尽管令人惊讶和困惑
却无人可以控制内心的躁动
眼前诡异的场景,比传说中
复活的预言还耐人寻味
长辈的告诫
在自诩进步的青年眼里
不过是封建制度下
愚冥不化的顽固做派
终究会被光阴之箭射穿
钉在史书冷冰冰的字里行间
闪着银光的河流
带着鱼群而来
似手握宝藏的幼童
在热闹的街市上举着
人们指指点点
每一颗剧烈鼓动的心脏
穿成人性黑暗的长线
对抗着死去的信仰和活着的心
内心早已按捺不住
卸下伪装是迟早的事
仍不愿做第一个出头鸟
鱼嘴翕张,整齐划一
有节奏地传递着同一个信息
那是来自神秘的宣言
大家面面相觑
无人能够将鱼的话语翻译
成千上万的水泡
在河流的肌肤上鼓出来
在湿润的空气中泛上岸来
这条河流似乎要撑破
泥土的阻拦。变成逃婚的少女
众目睽睽之下
大鱼仿佛也要一起私奔
圣人在人群中也会被人群淹没
集体的思考会取代个人的思想
对异常景象的敬畏
会在一次次试探的边缘
完成决堤式的崩溃
“坚守”不必亲口喊出来
它的倔强根深蒂固
道德是一部长篇巨著
榜样是它的文字
蛰伏在血液里
火焰可以照亮一切
风暴会摧毁万物
破坏只需要慢慢腐蚀
坍塌只在一瞬间
天降馅饼伴随灵魂放逐
馅饼与陷阱只一字之差
在我们祖祖辈辈书写的文字中
能看透它们之间的联系
最终抵达另一个故乡
倾听天堂的马达声
像这样能够读懂,山间
草木柔弱的嘴唇
发出永恒旋律之人
屈指可数
率先出击的是哑巴木匠
鲁班的弟子流淌着高贵的血液
他得于工具之便
潇洒地站立在桥头
抡起刻有猛禽图案的锤子
狠狠砸向水边露头呼吸的大鱼
血珠飞溅,射向天空
天空呜咽着一片嫣红
血珠飞溅,飞向土地
土地发出哀怨的笛声
最后落进河里
像扑进母亲温柔怀抱的孩子
带着无尽委屈和软弱
放肆地宣泄受到的伤害
它们泪水血红
四下渗开的泪水
勾勒出一幅,意想不到的
大写意的《砸鱼往事图》
呆头呆脑的鱼儿没有挣扎
顺从于命运的安排
缓缓地翻开肚皮
定定地仰面朝天
发灰的眼珠死死地
望着安逸的飘来飘去的云
好像一出生就一直在这里
看着眼前的虚无
木像般兑现前世的诺言
显然,木匠的收获
激励着更多的年轻人
他们不顾长辈的劝阻
——“即便没有他们,世界仍会继续”
平静了几百年的村口
熙熙攘攘的脑袋相互挤着
比得胜归来的战士还要疯狂
他们争夺战利品
演绎着热火朝天的古老画面
“干涸许久的河流
不该生出门板长的鱼来”
尽管谁都知道,一切不可思议
这一天是一个新的开始
大旱庄稼的喉咙患上重度咽炎
沙哑的咳嗽与虚弱的哀吟
高一声低一声
彻夜不息地呼喘
“日中则昃,月满则亏”
这是最朴素的道理
麦芽作为陪葬品沉睡千年
出土的时候就会发芽
干旱憋了太久
激动的泪滴越滚越大
仅仅一场雨就灌满
方圆百里,每一条沟
每一口塘。一夜之间长出
难以置信的大鱼国
它们环绕的村庄就是
整个世界。惊心动魄的美
打开了一扇不愿打开的门
大鱼,眼神木讷
对任何伤害都不闪不避
它们在水里拥挤不堪
刚被捉上来许多
很快就有新的补充
它们的鳞片像整齐的瓦块
完美地覆盖了,鱼族的繁荣
表象下,一块块无奈的瘀青
鱼头鱼尾相互衔接
像一串巨大的手链
拼凑出独特的环形风景
它们口衔苦胆
义无反顾
使命般
一条接一条露出脑袋
仿佛就是为了铁锤而生
善与恶已经混为一谈
吸引着村民
不断坠入沸腾狂欢的深渊
河岸上砸鱼,有条不紊地进行
一条又一条大鱼
被肢解、分装、打包
再经过多个工序
变成不同风味的佳肴和零食
鱼族数量虽繁而且身材宽大
同时还有数以万计控诉的嘴巴
但依然无法阻拦种族的悲剧
没有发声的喉结,大张的嘴
说出的话不但空洞
还会成为辱骂的罪证
“人有狼牙棒
我有天灵盖”
这恐怕是鱼国最硬气的自嘲
然而上天绝不会无缘无故
在宽广的土地上呈现这一异象
锤子与血液碰撞
平静之中蕴藏巨大声响
发明镜子的人
最先照到的就是自身
生命的火花必须充满不确定
意外造就奇迹
村民的收获节日持续了三天
鱼族的灾难突然降临
哑巴木匠对着大鱼凝视许久
落锤时,哑巴木匠失了手
砸下的深坑很快被流水抚平
侥幸的大鱼
绅士一般潜入水底
仿佛带走了哑巴的魂
始作俑者和鱼族有相同的缺陷
都是天生没有语言
灵迹从他开始转折
也许,不能发声的群体
痛苦也会比正常人少
甚至在伤害面前
灵魂显得更为麻木
失神的木匠丢掉了雕花大锤
懊恼自己让愚笨的鱼儿逃脱
呆呆地一言不发地恨着河流
忽然揪着自己的脑袋
从桥上跳下
朝鱼群一头扎去
很快他被鱼群包围
完全消失在水中
哑巴木匠投水失踪
当天有十三人向水献祭
新的规律被摸索出来
砸到鱼就能腌制成肉干
一旦失手就丧魂落魄
不由自主跳入河中不见踪影
这似乎成为一个魔咒
鱼族,越来越不甘心
命运的安排,变得异常难以捉摸
砸鱼的人,频频失手
村里年轻人锐减过半
集万物之灵的村民
不断填塞桥洞的滚动的漩涡
多少与土地打交道的汉子
被水吞噬,无数灵魂
最终沦为水神的奴隶
水中的血水让大鱼焦躁不安
每一次游动,搅动
一阵混浊的臭水
切身之痛和不可预知的惊惶
让村民安静
每天站在村口注视着河水
似乎眼睛里藏着一把把刀子
只要目不转睛地盯着河面
就能切下一斤河水带回家中
连同无数鲜美的鱼肉
他们用目光对着河流又劈又刺
击出一朵朵巨大浪花
来回踱步的双脚
踩出一个溢满不安的深坑
对于当初的欣喜和后来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