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灯火次第开
作者: 阿成李大敢干
李刚的外号叫李大敢干,很有农村味的外号。李刚还有一个外号叫李大敢想。他是改革开放之后第一个出来创业,并且是最早成立私人公司的人。在改革开放初期需要的就是他这种敢想敢干的人。当然不是敢想敢干就能成事,还得能吃苦,不仅能吃苦还要有头脑,有智慧,有判断力。而今的李大敢干已然是一个事业有成、家资不菲的成功人士了。“只是上天给每一个人提供的人生岁月就那么多,就那么一小段时间,然后你就蒸发了。”是啊,人生在世,可以争辩的道理有亿万条,但这一条自古就颠扑不破。有了这样的认识,让年过半百的李大敢干蓦然回首之后有了一种危机感和紧迫感。思前想后,综合这个家庭所有成员的实际状况,他做出一个新的决定:在乡下,就是在自己的家乡选一处房子,而且必须是一处破旧的老房子,简单地修整一下,把它还原成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爹妈和兄弟姐妹居住时的样子。什么样子呢?必须有火炕,而且炕席不完整。不太好找是吧?可以将新炕席做旧。加一张旧炕桌。这种东西也很难找。他费了很大劲儿才从一个农民收藏家那儿花高价收购了一张,用四寸钉子加固以后可以用。这种修旧如旧的做法也就是李大敢干能做出来,要知道现在的农民家里基本上标准化了,室内有厕所、有淋浴,使用沼气做饭,除了喜欢睡火炕的老人,很少有人家盘火炕。新式火炕和过去的火炕也不可相提并论,现在的火炕是电的,相当讲究,但还是叫火炕。
李大敢干私下新买的这处老旧的土房里没有电灯,但他不打算通上电,点油灯照明。当年李大敢干家穷,就是点油灯。窗户没有窗玻璃,是用一张草帘子遮风挡雨,白天就把草帘子卷起来。屋里没铺地板砖。李大敢干把这所有的一切都做妥之后,还养了一只猫,只是这只猫瘦得不像猫,横看竖看都好像是另外一个物种。没有褥子,人直接睡在炕席上。席上有两条又旧又破的被子。做饭烧炕呢,主要是烧苞米秆儿、稻草和少量的木柈子。做饭烧水都是一个大铁锅。什么热水器呀电水壶呀,没有,也没有小奶锅、煎锅,更没有高压锅。完全是还原当年那个状态。
在乡下,这种土房还是很好找的。现在不少乡里的年轻人都到城里打工去了,干了几年之后,有了点儿积蓄,在城里买了房子,把家乡的老人也接到城里来住了,乡下的老宅基本闲置着。房子这东西跟电脑一样,不怕用,就怕闲。房子一闲置,破败相马上就跟上来了,这倒是非常合乎李大敢干的要求。院子里有一棵大榆树。有大榆树好啊,夏天,屋子里特别热,人哗哗出汗,可以坐在树底下乘凉。东北和南方不一样,东北不论怎么热,只要你往大树底下一坐,唰一家伙,像喝了冷饮一样,包括心肝肺都非常舒服。李大敢干在院子里养了一头小猪,小猪也算是家庭成员之一。此外,还养了四只母鸡,它们四姐妹有时候下蛋,有时候不下,不能保证产量。李大敢干说:“实在不肯下蛋的那只,杀了是不是?炖了,放点儿土豆和辣椒。”
乡亲们(其实屯子里也没剩几个乡亲了)对李大敢干的这种做法很是不解,这玩的是哪一出啊?抽什么邪风啊?不过也有明白人,农村就不缺明白人。明白人说:“这才不是抽邪风呢。别看人家有上亿的家财,八成是人家要拍电视剧。爱牛爱马爱胡不喇(一种鸟),武大郎玩蜗牛,各好一套。你们这帮傻狍子懂个啥呀?”听明白人这么一说,大家才恍然大悟,是啊,是啊,你看人家城里人,玩得那叫一个绝。
李大敢干当然不是要拍什么电视剧,他是要把一家人都接过来,就在这个屋子里住了。而且每年冬天住两个月,夏天住两个月。这是铁的纪律。“除非你们放弃财产继承权。”他说。
李大敢干有两个儿子,都不到二十岁,但胜似二十岁。现在二十岁青年的智商相当于过去四十岁的中年人的智商,啥都懂。老爸有钱哪!钱不但可以影响一个人的智商,还可以开发一个人的情商和各种潜能。说起来很伤心的,但凡老爸有钱的,其儿女学习不太好的至少占七成。不过这没关系,可以到国外去留学。李大敢干的两个儿子不是也去了哈佛和剑桥吗?说到富二代的留学,有相当数量的人就是玩和消费,跟不同肤色的女同学同居呀,去周边国家旅游啊,到阿拉斯加耍个小钱什么的。但是梁园虽好终究不是久恋之家,于是两个过得百无聊赖的儿子又回来了。
李大敢干一看见头发染得像鹦鹉似的两个儿子就生气,他们还时不时地溜达两句英语出来。他们见到的老爸好像不是他们老爸,而是他们大哥似的,嬉皮笑脸地看着李大敢干,并且拍着李大敢干的肩膀说:“老同志,过得怎么样啊?气色很好嘛。”李大敢干像欣赏后现代雕塑似的,在两个儿子中间走了一个“S”形,然后点点头,于俯仰之间心里有了主意。客官,你想啊,李大敢干在商场上厮杀了这么多年,可说是阅人无数,啥样人没见过?啥样人的儿子、孙子没见过?鹦鹉头、爆炸头、彩条头、松鼠尾巴头连同秃瓢上倒着蜈蚣和蝎子的主,可以说看了个遍。有人看,那就是看一个热闹,看一个叹息,看一个气氛。但是李大敢干看,不是即使厌见者不见,而是把看当成一种学问,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苦口婆心的说教等于放屁。他心里想,好吧好吧,年轻的先生们,先让你们自由自由,然后再让你们知道自由也是有代价的。
时间那就像飞镖一样嗖的一下三个月过去了,家乡的那处老宅已经竣工了。这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李大敢干的态度特别好,特别和蔼,一副慈父的样子,或者说是一副优秀演员的样子,这和他过去独断专行、一言堂、说翻脸就翻脸的样子判若两人。
李大敢干说:“大宝啊,留学回来了,今后你有什么打算哪?”大宝说:“爸,您这是平地起风雷呀,无缘无故问这干啥呀?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嘛,有路就有丰田车嘛。”李大敢干问:“那你就没啥理想?如果我死了以后你怎么办呢?”大宝说:“你死了以后是吧?这个话题挺严肃的。人生自古谁无死嘛。怎么办呢?我肯定得拿一半财产,或者和我妈、我弟平分。平分的话,我至少也得拿几千万元吧。我拿这钱周游世界去。”李大敢干就问他:“那……钱花光了之后你怎么办呢?”大宝说:“自杀。”
李大敢干慈祥地笑了,拍了拍大宝的肩膀,然后转过头来问:“二宝啊,你呢?”二宝说:“尊敬的Father,您这是一个伪问题,类似于军事演习,不是真正的战争。您可以问,我也可以不回答。但您毕竟是我爸,老爸的问话我能不回答吗?”李大敢干说:“那你的想法是什么?”二宝说:“Father,我的想法是,把分给我的财产和房产全卖了。”李大敢干很感兴趣,问:“之后呢?”二宝说:“之后,我打算成立一支摇滚乐队。您是知道的,我从小就喜欢电吉他,喜欢撕心裂肺的摇滚。”
李大敢干抬头看了看自己的老伴儿。老伴儿说:“你瞅我干啥?我又不是你儿子。儿子愿意干啥就干啥呗。再说了,咱们挣钱为的啥?不就是为了让儿子活得更好嘛。别像咱们年轻的时候那样,吃苦受累,是不?儿子们想干啥就干啥,愿意干啥就干啥,别像咱们中规中矩地活着,像模具扣出的月饼似的。”李大敢干说:“这段时间你们一直说我玩神秘、玩密室逃脱。现在我就把谜底告诉你们。我在乡下买了一套房子。”
大宝说:“别墅。周末就领我女朋友过去。”李大敢干说:“可以。”二宝说:“我也把我女朋友领过去。”李大敢干说:“也可以。”
老伴儿在一旁说:“大宝、二宝啊,看看,你们上哪儿找这样的爹去?还没见过你们的女朋友呢,就同意你们领去。”李大敢干说:“包括你妈,咱们一家人都去,而且要在那里住两个月。”
这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不是第二天,而是当天晚上吃完晚饭就出发了。出发之前李大敢干要求他们把手机、电脑都交出来,而且还要把眼睛都蒙上。老伴儿和两个儿子知道李大敢干是帘子脸儿,说撂下就撂下,所以他说什么就得听什么。
二宝在蒙眼睛时说:“咱爸这是要给咱们一个惊喜呀。”
大宝说:“人是多面的嘛,你看过毕加索画的人物像吗?一张脸弄出好几个表情来。咱爸也不例外。”
大约走了三个小时的路,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娘几个摘下眼罩一看,哟,这不是屯子吗?而且整个屯子没有几家亮灯的,漆黑一片。
老伴儿问:“老李呀,黑灯瞎火的,你是不是迷路了?”李大敢干说:“迷什么路?就是这里,半拉子屯儿。”
大宝问:“啥叫半拉子?”李大敢干解释说:“在农村,半拉子就是指半个劳动力的少年,当年大人挣十个工分,半拉子挣五个。你们俩这个岁数的就叫半拉子。”
进了又破又旧的老屋,老伴儿和两个儿子全傻眼了。
二宝说:“敢情不是别墅啊!”老伴儿说:“老李,你这是几个意思啊?”李大敢干说:“就一个意思,咱们就在这儿住。”大宝和二宝面面相觑,说:“爸,这咋住啊?”李大敢干说:“没看见有火炕吗?当年解放军进驻上海,就睡在马路边,这不比马路上强多了吗?”二宝说:“那……那……那,吃啥呀?”李大敢干说:“有土豆儿、萝卜、苞米面儿、小米和高粱米,想吃啥就自己做。”老伴儿说:“你是疯了、傻了,还是老年痴呆了?”李大敢干斩钉截铁地说:“你们饿呢就做,不饿就免了。困了就上炕睡,不困呢就待着。”
就这样,一家人在火炕上东倒西歪地歪了一宿。李大敢干倒是睡得倍儿香,好像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早上起来,李大敢干的老伴儿态度特别好,说:“老伴儿啊,咱们啥时候走啊?”李大敢干说:“咱们起码要在这儿住两个月。”老伴儿说:“嘻,死老头子,别说胡话了,就算咱俩受得了,孩子们也受不了啊。别闹了,啊?着点调吧,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跟小屁孩儿似的。啊,听话,收拾收拾咱们走吧。”李大敢干说:“这没啥受得了受不了的,过去咱们受得了,现在他们也该受得了。受不了也得受,受得了也得受,必须住满两个月,少一天也不行。不仅你们在这儿住,我也在这儿住。车我都打发回去了。这个地方离最近的火车站的直线距离是六十公里,一百二十里地,中间经过野狼坡和坟地。从今儿个起一切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说起来,人最克服不了的,最无法战胜的就两件事儿,一件是睡眠,一件是饥饿。开头几天,大宝和二宝的身上还有着浓厚的城市公子哥的味道。但是过了不到一个星期,他们便开始自己挑水、动手做饭、睡火炕,样样都得经受,样样都得干。“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不干就得挨饿。有道是:“好吃不如饺子,好受不如倒着。”他们刚开始是嫌火炕太硬睡不着,但是两三天过去,坐在火炕边上就睡着了。李大敢干用一根手指头轻轻一推,人就倒在火炕上呼呼大睡起来。
就是这种样子。开头的十几天确实难受,但是过了这些天之后,他们便渐渐地适应了,觉得在乡下生活也挺好的,那破菜破饭吃得贼香,晚上睡得也好啊,跟死狗似的。还有半夜下地尿尿,看到风吹草帘子一飘一飘的,感觉自己像童话《骑鹅旅行记》里的那个少年,真是妙不可言。有时候,那只小猫因为冷还会钻到他们兄弟的被窝里,和大宝、二宝,包括李大敢干的媳妇在一起抱团取暖。不仅如此,大宝和二宝食量增加了,他们的身体也壮实起来,脸也晒黑了。哥儿俩天天跑到猪圈里看看小猪又长了多少,看看母鸡又下了几个蛋。不能因为青年人留个鹦鹉头,就说他们不是好青年,是问题青年。其实他们也是很善良的,有慈悲心的。他们经常跟李大敢干撒谎说那只不下蛋的鸡也下蛋了,免得它被炖了。
老伴儿也觉得李大敢干的这种方法不错,让她回忆起了自己的少女时代,还想起了自己的小名叫“丫蛋儿”。丫蛋儿时代她就为两件事儿发愁,一是吃不饱饭,二是睡不好觉。一家人睡在一铺火炕上,每个夜晚都是恐怖之夜,咬牙放屁带抽风,龇牙咧嘴瞪眼睛,怎么睡得踏实呢?现在起码不至于吃不饱饭睡不好觉。她想,人哪,要想知足就嗯——啊啊——得看看自己的来时路。不忘初心啊。
开始老伴儿和两个儿子都觉得两个月的时间太漫长,每一天都度日如年。但快到两个月的时候,感觉时间一下子变得飞快起来。
李大敢干对大宝、二宝和老伴儿说:“两个月快到了,你们都有什么想法呀?”
大宝和二宝相互看了一眼,二宝说:“爸,我还真有点儿舍不得离开这里。”
李大敢干又问大宝:“又舍不得了?你呢?大宝,你是归心似箭呢,还是有点儿舍不得走?”大宝说:“爸,真有点儿舍不得走。”
李大敢干看着老伴儿:“丫蛋儿也说说呗。”老丫蛋儿笑了:“我没事儿,你们说咋的就咋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跟啥人儿学啥人儿,跟着巫婆跳大神。”
李大敢干把事先准备好的猪肉炖粉条、酸菜炖肉、黏豆包、高粱酒端了上来,说:“吃吧。”一家人边吃边喝,特别开心,特别幸福,特别满足,觉得这日子特好,简直是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