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敲门

作者: 霍君

1

“当当当”,“当当当”。手指关节叩击防盗门,每三声一顿。

“谁?”

“我。”

没有等到第三组叩击声响起,萧三儿便起身打开了防盗门。

房东转来物业群的通知,说是相关单位会利用中午和晚上业主在家的时间,安排工作人员上门检查燃气,看有无泄漏的情况。萧三儿租住的小区,安保措施还算不错。从大门口进来要刷卡,进单元门要刷卡,乘电梯也要刷卡。快递员和外卖小哥进小区大门,保安需要做登记。他们到单元门外,按可视门铃,被业主放进来后,还得在业主协助下,电梯才能运行起来。或许入户检查的人有物业的万能卡,不用业主帮忙,想去谁家就去谁家。

厚重的防盗门半开着,门边站立的人看了一眼萧三儿说:“走错了。”说完,沿着安全通道匆匆而去。萧三儿来不及看清对方的面貌,从一闪而过的形态判断,好像是二十岁左右的大男孩。她揉了揉眼睛,揉出一撮用青春染成的黄毛剪影。

他是谁?我见过吗?萧三儿迅速启动大脑的扫描仪,紧张地在负责记忆存储的每一个脑细胞搜寻敲门人的踪迹。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看来敲门人是陌生的。就像敲门人自己说的走错了?走错了也不是没可能,他干吗那么慌张呢?慌张到连电梯都顾不得坐。电梯下行不用刷卡,他是不知道还是心里有鬼,需要以闪电似的速度消失?萧三儿笑了笑,心想,他应该不是这栋楼的人。那么问题又来了,没有门禁卡,他是怎么进来的呢?萧三儿又笑了笑,还是觉得是自己想多了。门禁有一个弊端,刷卡的人进去了,身后的门是延时闭合。在延时的这段时间,没有卡的人完全可以跟进来。萧三儿吃过饭,没有如往日那样开始直播。她要等一等上门查燃气的人。等待的过程追一部热播剧,剧里变身有钱人的、鼻子上架着蛤蟆镜、腿上裹着喇叭裤的男主角在屏幕上一出现,萧三儿的脑瓜嗡的一声响,赶紧退出电视剧,坐在椅子上兀自发呆。

这个男主角对萧三儿而言可谓刻骨铭心,他就是赵小四的化身。当年戴着蛤蟆镜、穿着喇叭裤的赵小四,用自行车驮一筐桃子,天天到她家附近吆喝。萧三儿的酒鬼爸对赵小四很不屑,冲着他后背骂:“臭流氓。”村里的人对流氓打扮的赵小四也很不屑。他们表达不屑的方式很简单,就是不买赵小四的桃子。赵小四有招,弄一块木板放在后座上,木板上摆着一片片切开的鲜桃,走过路过的可以免费品尝。大人可以忍住,小孩子受不了诱惑。桃子可真甜,刚入口蜜汁就勾出一肚子的馋虫。你一肚子馋虫,他一肚子馋虫,馋虫癫狂起来,搞得小孩子哇哇直哭。眼见着左邻右舍都去买桃子,萧三儿爸就有些拉不下脸。

“叔,剩这几个不卖了,您要是不嫌弃,就尝尝,不要钱的。”卖到中午,赵小四愣是登堂入室,用秤盘托着最后几个桃子,送给就花生米喝小酒的萧三儿爸。几番推让后,萧三儿爸到底收了赵小四送的桃子。“哎呀爸,咋能平白无故要人家东西?”萧三儿拿话磕打她爸,“占小便宜吃大亏。”“我有啥亏可吃的?把我给卖喽?”萧三儿爸抿一口小酒说。

隔三岔五,赵小四就会把卖不掉的桃子送几个给萧三儿爸。吃人家的嘴短,有时候萧三儿爸也买几斤赵小四的桃子。赵小四大方得很,搭送的桃子比买的还多。搞得别的买主眼热,也要赵小四多搭。搭得少了,老娘们儿连抢带夺。赵小四也不恼,蛤蟆镜镜片后的两只小眼,笑成了弯弯细细的线儿。

一天中午,赵小四又把没卖完的桃子用秤盘托着送给萧三儿家。“坐下喝点儿?”“叔不拿我当外人,那就喝点儿。”“真喝啊?”“叔,哪能喝您的酒呢?我带了。”后来萧三儿奚落赵小四:“够有心眼子的,酒瓶子随身带着,机会来了抡酒瓶子就上阵。”那哪是酒瓶子?分明是炸弹,咣咣咣往阵地上扔,老同志还没看清对手长啥模样,就被炸迷糊投降了。老同志不迷糊能把闺女嫁给一个小短腿?赵小四哈哈笑,不管咋样,他最终取得了胜利,抱得美人归。

萧三儿和赵小四是初中同学。在学校,赵小四就喜欢萧三儿。赵小四自己跟自己发誓,这辈子非萧三儿不娶。萧三儿告诉他,别说这辈子,下辈子也没戏,他达不到她爸定的标准。赵小四不服气,就跟萧三儿打赌,他过了她爸那一关,她就得嫁给他。

2

萧三儿是老丫头,她爸给老丫头定的嫁人标准,跟他的爱好有关。老丫头出落得跟水葱似的,岂能嫁给土里刨食儿的平庸之辈?吃皇粮的是首选,大户人家是退而求其次。老丫头嫁得好了,他这个老子才能沾光,一辈子都有小酒喝。

萧三儿在她爸眼里的价值,是逐渐显现出来的。她刚生下来那会儿,她爸老不待见了。上边两个闺女,她爸盼儿子盼得眼珠子都滴血了。在村里没儿子不是绝户那么简单,耕耙犁种地里的活儿,哪一样能离了壮劳力?老的上岁数干不动了就得儿子来接班。真他妈的丧气,要啥不来啥。心情不好连娃娃的名字都懒得费心想,就马马虎虎地叫三儿。第一天入学,老师点名喊她的名字时问了一句:“你怎么叫萧三儿?不会是在家里排行老三吧?”问不可怕,可怕的是老师在笑。老师一笑,同学们都跟着笑。老师的笑绝对是鼓励和引导。课下同学们故意喊“萧三儿”,有事喊,没事也喊。

她回家跟老子干仗。给她取名字的老子正歪在炕桌边,把着脏兮兮的白瓷酒壶,小酒儿喝得吱吱儿响。萧三儿上前夺过老子的酒壶摔到地上。酒壶成了碎瓷片,壶里的劣质酒趁机放飞自我。没等老子有所反应,举着烧火棍的萧三儿妈闯进屋子,说:“活该,就得给他摔喽!”面对一只愤怒的老鸟和一只愤怒的小鸟,萧三儿爸眨巴几下醉眼,没敢吭一声。萧三儿爸清楚,他敢拔一根老鸟的毛,老鸟会领着小鸟啄他。老鸟还会罢工,不给他做饭,不下地干活儿,不把羊圈里的羊赶出去吃草。

萧三儿爸的懒众所周知。生产队没散时,由于干活儿偷奸耍滑,从来没拿过壮劳力的工分,总是向女人看齐。媳妇怀三儿时,他在家人的指责与敦促下,一度想发愤图强,给将来的儿子打下一片江山。他买了几只羊,小鞭子一甩,像模像样地轰到沟渠边上去放。来了老丫头让他发愤图强的梦破碎了,干脆就破罐子破摔,放下鞭子,抄起小酒壶,一天三喝。实在没钱买酒,卫生所的酒精也可以来两口。苦闷的酒,消愁的酒,喝着喝着,变了味道,成了快乐的酒、幸福的酒。

全村的人都在说萧三儿爸的小日子过得真滋润,他不用为给儿子盖房娶媳妇发愁。三个闺女出了门,一人买一瓶酒就有三瓶。这家伙的小酒壶得天天折跟头。不管话里有没有笑话的成分,却极大地抚慰了他沮丧的心情。随着老丫头慢慢长大,她爸彻底甩掉沮丧的步伐。

“三儿咋长这么俊哪?大了得找个啥女婿呀?”乡亲们说的不是虚话。他家的三儿长得的确好看。单眼皮略微有点肉眼泡,按常理拥有这样眼睛的女孩,不应该是个美人,偏偏萧三儿就是个例外。

“外行了吧?爸给你取这个名字是有来头的。过去到县里的剧院看大戏,戏里头有一个叫苏三儿的,长得跟天仙似的。她叫苏三儿,我闺女叫萧三儿,长大了也变成天仙。”醉意蒙眬的萧三儿爸一通胡说八道。

摔了酒壶的老丫头,就算没有她妈妈那只老鸟护着,萧三儿爸也不会拿老丫头咋样。三儿是他的未来、他的希望。喝好酒的日子都指望着三儿呢。

3

萧三儿一进中学大门,就被赵小四盯上了。从名字上看,赵小四也属于潦草派。对萧三儿一见倾心的赵小四,追女孩的方式很特别。眉目传情和递字条,在他们那个年代的青涩学子间,是最勇敢的示爱方法。赵小四根本不屑,这些俗不可耐的方法,只适合用在普通女生身上。明着是不屑,真实情况是自卑。赵小四有自知之明,自己无论个头还是长相,都没有明显优势。要想让萧三儿注意到自己,不能走寻常路线。

赵小四学习成绩和他的身高一样,在班里丝毫不起眼。但他会武功,在体育课上、学校组织的各种演出活动中,他都大放异彩。赵小四的功夫,是跟电影学来的。那个时期的经典武打电影《少林寺》《少林小子》《木棉袈裟》《南北少林》,让赵小四陷入一种无比痴狂的状态。其他同龄的小子,只会举根棍子简单模仿,打打杀杀,赵小四不是。他废寝忘食地学功夫,凭借超强的记忆力,一招一式练得很像那么回事。曾经在某一天的半夜,他悄悄打点行囊,背着包裹要去少林寺拜高僧。结果被起夜的老子发现了,一脚踹了个大马趴。

没去成少林寺,并不妨碍赵小四成为孩子王。当赵小四觉得自己有能力胜任王的位置时,他和同村的半大小子们举行了一场比武大赛。大赛的规则,谁是最后的胜利者谁就是王。那一场背着大人在村外秘密进行的大赛,以一个小子被打掉两颗门牙、一个小子眼睛被捶成水铃铛告终。从此同龄的小子们人手一根棍子,跟着他们的王学武功。为了吸引自己心仪的女生,赵小四再次展示雄性风采。台下掌声雷动,有的女生激动得热泪盈眶。赵小四用余光瞄萧三儿,萧三儿的掌声每一下都拍在他的心尖儿上。赵小四的心思,如深巷子的酒香,小风一吹,幽幽地飘了出来。

“告诉那个谁,别总盯着萧三儿看了,看眼里拔不出来。”“给那个谁传话,让他想好了再给萧三儿传字条。”赵小四不直接跟喜欢萧三儿的男生过招,他让中间人给传话。没有恐吓的词语,却在字字句句的背后藏着冷箭。

赵小四是个啥东西?不就是会几招花拳绣腿嘛?但青春荷尔蒙让人血脉偾张。这类人的代表赵小四当然要拿出实际行动整治,所谓杀一儆百。晚上放学,不服气者骑着自行车颠簸在回村的土路上,减速欲转过熟悉的弯道时,从弯道旁的柳树间甩出一条用柳枝拧成的绳索,那绳索尖了嗓子呼呼地叫着卷过来。放过自行车将车上人的身子卷起,身子重重地摔在地上,还打了几个滚。偷袭者早钻进变稠的夜色里跑掉了。你还不服气,那好,再换个花样,直到你折服为止。虽抓不到把柄,但大家心里都知道是谁干的。萧三儿这朵班花,开得好寂寞,初中三年都无人敢采。无人采也无人敢践踏,兀自开,兀自妖娆。赵小四护花,专心地护一朵花。被他护的萧三儿一半骄傲一半气愤。她暗下较劲,只要赵小四敢递上哪怕手指宽的小字条示好,她都会好好教训他一顿。她会向老师告状,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羞辱他。萧三儿低估了赵小四,等到毕业他都没给她这个机会。直到她主动找他挑衅,他跟她打下那个赌。

4

“当当当”,“当当当”。手指关节叩击防盗门声,每三声一顿。

十来天后,萧三儿租住的防盗门再次被敲响。敲门的节奏和第一次特别像。还会是那个走错门的有一撮黄毛的小子?刚要直播的萧三儿谨慎地问了一声:“谁?”

“我。”

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萧三儿将眼睛凑近了猫眼,猫眼里的女子,蓝色的医用口罩遮住大半个面部,一头长发。口罩上方露出的一对饱满、眼角还未被岁月揉搓出皱纹的眼睛,很面生。

萧三儿问:“有事吗?”

“买房的,想看看房子。”

萧三儿愣住了,没听房东说要卖房啊。她预交了一年的房租,房东怎么能说卖就卖呢?拿钥匙时房东还抱怨,现在房价猛跌,卖掉得赔到老虎山,只能先出租着。萧三儿说:“没听房东说,我打电话问问。”

萧三儿拨通了房东的电话。房东表示没有任何卖房的意愿,说看房的人不会是走错吧。萧三儿的眼睛一直盯着猫眼外边,没等挂了电话,只见长发一甩,人便不见了。长发甩起来的瞬间,一撮黄毛张扬地舞动。

这个敲门人也有一撮黄毛。萧三儿的紧张陡然升级了。两个不同的敲门人,有着惊人的相似特点,怎么这么巧?而且有相似特点的两个人,敲的都是她的门。背后是不是有什么阴谋?不是本小区的人不可能走地库,只能从大门口和单元门进来。上一个进来的人多半是侥幸借着两道门的延时空隙,这一个再凭借这个手段顺利进入,小区保安是吃干饭的吗?萧三儿没在业主群里,只能打物业办公室的座机。

“你们那个单元,有个老太太,把三轮车当成宝贝蛋子,非得推进楼道里。嫌推车不方便,真是够能耐的,把门禁给掰坏喽,让单元门敞着。业主向物业反映,我们咋劝都不管用,老太太横着呢……”值夜班的保安,絮絮叨叨。这家伙,把责任全推到老太太身上了。本来萧三儿还想让保安帮忙查一下监控,看看敲门人是咋进来的。

“管不了老太太是吧?再有陌生人敲门,我就报警了。”带着情绪的萧三儿,挂了物业的电话。

在这个小区租住一个多月,她还没来得及发现单元门和老太太的问题。萧三儿入住时,把车的信息录入了系统里,进与出都是通过地下车库。从负一楼乘电梯到六楼,再从六楼乘电梯到负一楼。她的身影几乎不在一楼的门口出现。为最大限度减少在小区的曝光度,生活垃圾都不往院子里的垃圾桶投放,用袋子套好装在车上,沿途再扔掉。万一遇到熟悉的人,追寻到她具体的行踪,传话给赵小四,那是她最担心的。即便是在屋子里,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的,防止被对面楼的人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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