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棵树(短篇小说)

作者: 曹多勇

父亲生病,我回老家看他。一进大门,觉得有些异样。天地一片亮堂堂的,院子里的那棵柿子树不见了。对面的拐角里,树干树枝树叶凌乱地堆成一堆。

二弟在老家服侍父亲。我问:“砍掉柿子树干什么呀?”二弟说:“前两天刮大风,把柿子树刮倒了。这棵柿子树头重脚轻,常年用一根棍支撑着。”我说:“你扶起来呀。”他说:“我一个人扶不动。”我说:“你砍掉枝丫,扶起树干也是一样的。”二弟吞吞吐吐地说:“是父亲叫我砍掉的。”我说:“他叫你砍掉你就砍掉啦?”二弟说:“他说院子里栽柿子树不好。”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砍掉这棵柿子树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父亲生病睡在屋里床上。我往屋里走,想去看一看。二弟说:“他现在睡着了。”我停住脚步,想一想说:“你打电话叫大姐回来一趟。”二弟问:“你喊大姐回来干什么呀?”我说:“安排父亲的后事。”

院子里长柿子树的地方,原先栽了一棵毛桃树。老家大门朝西,出门向西有一条通往小东庄的村路。那里人家稀少,四周老坟却不少。当年我家房子盖在这里的时候,父亲在院子里栽了一棵毛桃树,说它能辟邪镇宅。如果有不干净的东西想进我家大门,就会被毛桃树拦住。毛桃树一年一年往上长,有了房檐那么高,开花结果,自有一番风景。但结出来的毛桃只有杏子那么大,毛茸茸的苦涩涩的,我们都不吃,任其自生自灭地挂在树枝上,招引小鸟飞过来啄着吃,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院子倒是不显得寂寞。

有一天,母亲跟父亲说:“把这棵毛桃树砍掉吧。”父亲问:“这棵毛桃树鲜绿,砍掉它干什么呀?”母亲说:“我听人家说院子里长毛桃树不好。”父亲问:“怎么不好啦?”母亲说:“妨人!”父亲说:“我家大人孩子都好生生的,你说妨谁啦?”母亲说:“妨我!”父亲说:“你这个女人家瞎说话。”父亲没听母亲的话,这棵毛桃树没有砍,就留下了祸根。

那些年,母亲每一年都犯头晕病。桃花开的时节,母亲开始觉得不舒服,先是头疼,后是头晕,一天比一天厉害。头晕目眩,天旋地转,母亲吃饭往外吐,喝水也往外吐,两只脚站都站不稳,只好不吃不喝躺在床上。如此两三天过后,才慢慢好转。母亲再下床,双手扶墙,面黄肌瘦,如生一场大病。这一天,父亲停下拖拉机,不做生意了,带母亲去市二医院看病。车斗里铺上麦秸草和棉被,母亲睡在上面,一颠一簸地去市二医院。医生问了问母亲的症状,再检查后判断说:“你头脑里的血管跟别人的不一样,到了开春换季天,别人的头脑血管供得上血,你的头脑血管供不上血。”母亲问医生:“是不是我家院子里的那棵毛桃树妨人?”医生没听懂母亲说的话,父亲跟医生做了一番解释。医生咧嘴笑一笑没说话。父亲说母亲:“你要听医生怎么说,不要听邻居家女人乱嚼舌根。”院子里的毛桃树妨人,母亲是听邻居家女人说的。母亲问医生:“我要不要住院?”医生说:“不用。”母亲问医生:“我要不要开刀?”医生说:“不用。”父亲对母亲说:“你这个女人家不要瞎问话,住院开刀还能活?”母亲说:“我不住院不开刀就能活啦?”父亲说:“叫医生开两服好药,拿回家吃。”医生只开了一种扩张脑血管的药。母亲问医生:“我只吃一种药?”医生说:“你只需要吃这一种药。”

父亲带母亲回到家,母亲对父亲说:“在你的眼里,一棵毛桃树比我的命都要紧。”母亲一生很少跟父亲这样说话。父亲气哼哼地拿一把菜刀要砍毛桃树,迟疑一番放下手。父亲不砍毛桃树不是觉得毛桃树比母亲的命金贵,而是母亲疑神疑鬼的,没凭据,随随便便地砍掉一棵毛桃树,他舍不得。

转眼到下一年桃花开的时节,母亲觉得一天比一天不舒服。那天早上,父亲问母亲:“你还能不能跟车去?”母亲说:“今天我跟车去一趟,明天我在家睡觉。”那时候,父亲和母亲每天早上开拖拉机往蒙城县运送煤块,父亲开车,母亲跟车,母亲要是不去,父亲一个人不方便。就是那天半道上,父亲先是听见母亲“妈呀”一声叫,后是觉得拖拉机上下猛然一颠簸。父亲知道坏事了,赶紧停下车,回头见母亲躺在地上。父亲上手一摸,母亲已经气绝身亡。很显然,母亲头晕,屁股没坐稳,一头栽下去了。

我们姐弟三人,大姐、我和二弟,一下没了娘,大姐跟父亲哭闹不止。在大姐心里,母亲就是被父亲亲手杀死的。大姐不断地质问父亲:“我娘犯头晕病,你还叫她跟车干什么?”父亲痛苦地勾头坐在那里,像一个受审的犯人。我和二弟不说话。

安葬好母亲,父亲想起母亲说过毛桃树妨人这种话,他像疯子一般,找来一把斧头“咔嚓咔嚓”砍断毛桃树,紧接着在院子里生一堆火,“噼噼啪啪”地把毛桃树的树干、树枝、树叶烧成一堆灰。父亲不说话,家人拦不住。火光中,父亲一个劲地流眼泪。

我家院子不大,但格局紧凑,要说在院子里栽树,只能栽在西北角的三角地带里。父亲砍倒的毛桃树就是栽在这里的。

母亲过世三年后,父亲好了伤疤忘了疼,又想在院子里栽一棵树。父亲说:“院子里光秃秃的不像一个家的样子。再说了,夏天在院子里吃饭也没一处乘凉的地方。”

这一回,父亲征求我的意见。“院子里栽一棵什么树?”父亲问我,“我想栽一棵柿子树,你看能不能栽?”父亲为了这件事专门到我办公室一趟,一副跟我谈工作的样子,不像说家事。有了毛桃树的教训,我跟父亲一样慎重。我迟疑一番说:“我问一问别人怎么说。”

其实,我是搪塞父亲。这种事怎么去跟别人说?我回家翻书查资料,看一看院子里能栽什么树或不能栽什么树。书上说依照老辈人传下来的规矩,院里宜栽五种树——石榴树、葡萄树、梧桐树、桂花树和枣树,院里不宜栽五种树——桃树、桑树、槐树、柏树和柳树。没说院里不能栽柿子树。现如今有不少人家喜欢在院子里栽柿子树,有“事事如意”的含义在里边。隔了两天,我回老家跟父亲说:“你想栽一棵柿子树,就栽一棵柿子树吧!”

依照我的理解,父亲一生中不断地树立生活的目标和信心。过去在院子里栽一棵毛桃树,是想庇佑家人无病无灾,希望六畜兴旺。眼下在院子里栽一棵柿子树,主要想家人百事顺心、万事如意。其实,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像我父亲一样,在生活中不断地爬坡,不断地跌落,直到生命枯竭的那一刻。

柿子树长得慢,二十多年长有两拃粗,枝繁叶茂,硕果累累,每一年都结数不清的柿子,先小后大,先绿后红,很快就到柿子成熟的时节了。父亲一个人在家吃柿子,前后能吃两个月。天冷了,下雪了,没被父亲摘下来的柿子一个个像小灯笼一般,挂在树枝上,挂在寒风中。与柿子树的繁荣兴旺相反,父亲一天一天越来越衰老,老家一天一天越来越破落。

父亲与母亲同一年生,母亲死的那一年六十一岁。二弟吃不了跟车的那份苦不愿跟车,父亲只好一个人开拖拉机做生意,直到他七十岁。紧接着,父亲铲平院子里的那一块菜地,砌牛槽,搭牛棚,割牛草,拉牛粪,在家里喂起牛来。每年初春买两头牛犊子,喂一年,腊月天就卖掉。如此一年一年往下循环。照理说,父亲这么大年岁,该闲在家里,吃一吃,喝一喝,颐养天年。可他天生就是劳碌命,闲下来不干活儿,就手脚痒痒,浑身难受。我跟父亲说:“你这样做,就好像你的两个儿子不养活你一样。”父亲说:“我成天不干活儿,坐吃坐喝等死呀?”

虚岁九十这一年,父亲停下喂牛。不是父亲不想喂牛,是喂不动牛了。父亲耳聋眼花,看不清牛草;父亲弯腰驼背,割不动牛草;父亲四肢无力,拿不起牛草。更要命的是,父亲骑一辆电动三轮车,四下里割牛草,要是哪一天摔倒在野地里,死在野地里,子孙岂不是落下一个骂名吗?这一年,没进腊月,父亲就早早地卖掉两头牛,去一趟老虎家,拿老虎的手机给我打电话。老虎是我四叔家的二儿子,住在我家北面不远处。父亲耳朵聋,打电话像吵架。父亲说:“家里的两头牛卖掉了。”我说:“卖掉好,你在家里歇一歇。”父亲说:“下一年我不喂牛了。”我说:“你不喂牛,就在家里闲一闲。”父亲说:“我老了,没力气喂牛了。”父亲说话的声音突然小下去,像是要哭的样子。不等我回话,他就把电话挂断了。

正是柿子熟透的时节,父亲闲在家里天天吃柿子。柿子树分两种:一种结涩柿子,需要漤一漤,不漤的话涩嘴,没法吃;一种结甜柿子,不需要漤,摘下来直接吃。我家这棵是甜柿子树,父亲伸手摘下来,捋褂襟擦一擦上面的浮霜,就能上嘴吃。甜柿子的特点是,在树上越挂越红,越挂越甜,越挂越软。红得像一团凝固的火焰,甜得像一包砂糖,软得稍微不注意,就皮破流汁水出来。父亲喜欢吃甜食,这种天,柿子正对他的胃口,吃一个不过瘾就吃两个,吃两个不过瘾就吃三个。父亲一口气能吃四五个。四五个柿子吃到肚子里,一顿晚饭能省下来。

父亲一天吃三顿饭,早饭去毕家岗街上吃一碗面条子,或吃一笼包子喝一碗胡辣汤;中午饭在家烧,大多是电饭锅煮米饭,一碗酱豆或一碗红烧肉放在米饭上蒸一蒸;晚饭吃稀饭、馍馍就酱豆,稀饭在家烧,馍馍去买。有人来村里卖馍馍,父亲一下买两个,一顿吃一个,够吃两顿。自从卖掉牛,父亲吃柿子当晚饭,就不用烧稀饭买馍馍了。柿子性寒,不能多吃,父亲知道,但管不住嘴,一连几天这样吃,一下吃出毛病来。先是积食胀肚子,后是腹泻拉肚子。积食胀肚子两天,父亲一口饭也吃不下去,在院子里不停地转悠消食。紧接着拉肚子三天,父亲瘫软在床上起不来。幸亏老虎跑过来看他,喊村卫生所的医生来挂水。事后父亲想一想就害怕,要不是老虎,他怕连命都没有了。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父亲一个柿子都不敢吃了。父亲不吃的柿子小鸟吃。小鸟啄破柿子皮,汁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淌。地面上,这里一摊,那里一摊,黏糊糊的,似猪血。就是从那个时候起,父亲就心生砍掉这棵柿子树的想法,只不过嘴上没有说出来,手上没有行动罢了。其时,这棵柿子树在父亲的心里已变成一棵枯死的柿子树,一棵不再结柿子的柿子树,一棵早已不存在的柿子树。

是年春节后,父亲开始生病。

父亲生病前有两个征兆:一是脚脖子水肿,一摁一个肉窝窝;二是心口憋闷,喘不过气来。半夜里,父亲憋闷醒过来,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东西坐在他的心口上。二弟从金华赶回来,带父亲去矿二院看病。医生跟二弟说:“你父亲年岁大了,身体器官老化,这就叫老年病。”二弟带父亲化验血、做CT、做彩超,检查一遍没见其他病。父亲耳朵聋,跟医生说话都是二弟说。二弟问:“脚脖子水肿是怎么一回事?”医生说:“排尿排不掉。”二弟问:“喘不过来气是怎么一回事?”医生说:“胸腔里有积液。”二弟问:“胸腔里有积液是怎么一回事?”医生说:“心脏器官老化。”医生开出两种药:一种利尿的,一种给心脏供营养的。二弟领父亲回家。

晚上二弟睡在父亲的床前。一来父亲要是夜里不舒服,能及时爬起来照顾;二来能给父亲带来心理安慰,父亲不再怀疑半夜里有东西坐在他的心口上。父亲吃一吃药,排一排尿,病情有缓解。这天二弟跑去问医生:“我父亲往下怎样治疗?”医生说:“利尿的药和给心脏供营养的药接着吃。”二弟从医院提一包药回家跟父亲说:“这包药你慢慢吃,你的病就能慢慢地好了。”父亲说:“我看难好!”

父亲住在西头屋里。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二弟打开窗户,透一透气,见一见阳光。父亲躺在床上,通过窗户就能瞧见院子里的那棵柿子树。一天,父亲要去院子里看一看柿子树。二弟问:“柿子树有什么好看的?”父亲说:“你说奇怪不奇怪,我睡在床上看见柿子树上有一根桃树的枝条。”二弟问:“在哪里?”父亲说:“你扶我去院子里,我指你给看。”

二弟搀扶父亲来到柿子树下面。父亲仰头上下左右认真地去找桃树的枝条。二弟问:“你不会看走眼了吧?”父亲说:“我睡在床上看得清清亮亮的,我还看见上面结了不少毛桃呢!”父亲和二弟站在柿子树下找不见桃树的枝条,就回屋里。父亲重新躺在床上,满脸欢喜地说:“看见了!那不是?就是被我砍掉的那棵毛桃树!”二弟激灵一下,知道父亲有些异常了。

二弟赶紧给我打电话,说了父亲的症状。二弟带着哭腔说:“大哥你快点儿回来,父亲怕是老年痴呆了!”

我住在合肥,回老家前先咨询了一个医生朋友。我问:“我父亲这样是不是老年痴呆症?”医生说:“这种间断性的头脑恍惚,应该还是年岁大的缘故。”带父亲到合肥看病不现实。医生建议我安排他去老家的医院住院。我问:“是不是住神经科?”医生说:“心内科。”我问:“看什么病?”医生说:“全面检查一下再说。”医生进一步解释说,“老爷子已经九十岁,头脑恍惚不算大毛病,器官老化不算大毛病,五脏六腑要是没有恶性病,也只能这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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