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
作者: 杜卫东1
那天早晨,我接到一个电话。对方十分悲伤地说,她父亲走了。临终,她父亲叮嘱她一定通知到我,希望我能去送他最后一程。
我一怔,一个身影立马在脑海中浮出:身量不高,穿一身深色的中山装,头发浓密且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操一口福建味普通话,说话有板有眼。一九七六年,当时我二十二岁,他已年过不惑,是中国青年出版社一编室副主任林君雄,我们称呼他老林。一天午饭后,他把我叫到办公桌前,很认真地问:“你愿意来出版社当编辑吗?”当编辑?这提议来得太突然了,像是幸运之神从天而降,让我有点儿猝不及防。见我一脸愕然,老林猜到我在想什么,笑了笑,用手捋捋整洁的发型,语气中充满鼓励:“你行,只要努力,会成为一名好编辑。”
一九六三年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了姚雪垠的长篇历史小说《李自成》(第一卷)。书出版后,作者寄了一套给毛主席。毛主席看了很是称赞,给了作者极大的鼓舞。为排除各种噪声的干扰,创造更好的写作环境,姚雪垠于一九七五年十月再次写信给伟人,很快得到毛主席亲笔批示,同意作者继续完成《李自成》第二至第五卷的创作。因为要出版《李自成》第二至第五卷,停业十年的中国青年出版社全面恢复了业务。一编室人手短缺,便从工厂和北京大学中文系抽调了一些文学青年和工农兵学员帮忙。一九七六年初,我退伍回到北京第一机床厂,经厂团委推荐,奉命参与了中国青年出版社两本书的编辑工作,得到老林赏识。不承想,这竟成了改变我的命运。
可是,我调动的过程并不顺利,因为车间主任不放。
同年十月,“四人帮”被粉碎,老林认为事情会有转机,又一次骑着自行车跑到位于东郊的新铸工车间,请求主任高抬贵手,没想到小老头儿仍不为所动。老林向我描述当时的情景:“小杜到出版社工作,也是为‘四化’作贡献嘛!”或许是被找烦了,车间主任眼皮也不抬,一挥手,说:“少来,净想着进高楼、坐办公室,我问你,翻砂的活儿谁干?”
老林儒雅,但并不意味着他没有性子。我曾随他到南方某省出差,亲眼见证过他的脾气。中国青年出版社是团中央直属的出版社,到各省搞调研或组稿,对口的接待单位一般是团省委。那天,我和老林下了飞机,辗转找到团省委,办公室的一个女干部看了介绍信,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你们坐在这儿等一下。”转身就出去了。老林开始还耐心等待,过了半个小时仍不见人来,明显焦躁起来。他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又不时看看手表,嗔怒道:“怎么搞的?”又过了二十来分钟,火山终于突破了喷发的临界点,他从沙发上一把拎起皮包,脸色铁青地招呼我:“小杜,走,我们走!”一拉门,昂着头,甩着胳膊,冲进楼道里,状态很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楼道很长,进出办公室的人见到老林怒气冲冲的样子,不明所以,不便问,也不敢拦,还是那个接待我们的女干部从后面跑上来赔礼道:“不好意思,因为一点儿事耽搁啦,对不起。”老林不理她,只顾往前走。女干部紧跑两步,拦住去路。老林停下脚步,愤然道:“五十分钟了,不理不睬,太过分了吧?我们是来谈工作的,不是来受冷落的!”那个女干部自知闯了祸,忙不迭赔着笑脸说:“老师,是我工作失误,我向您赔礼道歉。宣传部部长请您到他的办公室,商量一下工作如何对接。”
和老林共事十年,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他发火。
调动未成,厂里把我叫回。本来去之前我在车间搞宣传,小老头儿冲天一怒,我无辜躺枪,被“发配”到班组当了翻砂工。那是我一生中最迷茫的时光,如同一片枯叶,心里落满惆怅。同年进厂的师兄弟早就出徒,一个个手艺杠杠的。我当了好几年兵,技术上完全是一个“小白”,修出的铸件惨不忍睹,必须由师兄弟返工。人们看我的目光,有同情,有理解,也有嘲弄和轻蔑。一道道目光织成一张网,我就是一条被网住的鱼,每天都在痛苦地挣扎。日子像一块沉重的磨盘,在我的精神和肉体上碾过。万幸,老林做事很有韧性,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打来电话,问问我的现状,让我安心工作,说社里从未放弃调我的想法,正努力做通厂里的工作。于是,我内心重新燃起了希望。
2
一九七八年,在老林的努力下,我终于成了中国青年出版社最年轻的编辑。
报到时正是人间四月天。中国青年出版社的办公地点是一座清朝时的王府,几座四合院相互勾连,布局规整,端方有序,绿树掩映,曲径通幽。院子里鲜花盛开,有樱花、玉兰,印象最深的是一片翠竹,生意盎然。我的心境和美丽的春天一样,所有的惆怅都如云烟一般散去,洒满生命天空的净是美好的光影。我回来了,以前我只是圣殿的一名香客,从今以后,我也是这座院子的主人之一了。命运真是一个魔方,不断变幻,呈现出它的无穷魅力。
我很快进入角色,提出的选题一个个被通过。端详着发稿单上责编一栏“杜卫东”的签名,我觉得,这才是命运该有的样子。生活如同兑了奶的咖啡,芳香四溢。正当我以为整个世界都在为我喝彩时,我突然遭遇一记“迎头棒喝”。一天上班,我走进编辑室,气氛有些诡异,同事们没有像往常一样和我打招呼,而是沉默不语,埋头看稿。我坐下,桌面正中摆着一个文件夹,编辑室用它传阅重要的文件和通知,看后,每个人要在自己的名字上画圈。房间里的气氛暗示我,今天传阅的内容非同一般。是什么?任免名单,处分决定?有同事在偷瞄我,无疑,和我有关。我长嘘一口气,定定神,打开文件夹——是老林的一个批示,并附有我写的一份审读报告,上面用红笔一一标明了好几处错别字和语法错误。他的批示措辞严厉,说:“不论是水平低还是工作疏漏,都不能成为被原谅的理由。编辑是很严肃、很高尚的职业,要对作品进行整理、加工和修改,通过编辑的书籍传承优秀文化。这样的审读报告,何以匹配编辑称号?何以履行编辑职责?”
我蒙了,大脑被按下暂停键,一片空白。前几天,老林已经“修理”过我一次:我担任一本咏物抒情谈哲理的散文集的责编,送审时夹带了一篇私货——我写的《荷花赋》。那时,我在文学的道路上刚刚起步,很想在公开出版的书刊上发表作品,跃跃欲试写了一篇。可是老林招呼也没打就撤掉了。我顿时蔫头耷脑,如同一朵刚被风雨吹打又被阳光暴晒的花儿。
午饭时,老林从抽屉里拿出一只蓝花大瓷碗,起身走到门口书柜的玻璃窗前停下,用手捋捋头发,探头照照,然后招呼我:“小杜,走,喂脑袋去。”我站起身,无精打采地跟在他的身后。一编室主要出版青年修养读物,作者以党政干部、学者和教师居多,我曾建议请作家撰稿,改变一下文章风格。老林一直不置可否。就是在那天的饭桌上,他肯定了我的想法。或许,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陌生的自己。老林的支持一下子点燃了我的热情,我的潜能得到超常发挥。随后,我列出的几十个选题把当时的文坛名家几乎“一网打尽”。苏叔阳住在北京的一个小四合院里,我找到他时,他正悠闲地躺在葡萄架下的躺椅上,摇着扇子,闭目养神。刘心武用一把锁锁门,当时的北京出版社在一座破旧的小楼上,条件很简陋。蒋子龙刚刚出差回来,正清点票据,听我说明来意,他友善地摇摇头,说:“咳!打个电话就行了,这么远,还用跑一趟?”王蒙到社里文学编辑室找王维龄、许岱聊天,见到冒冒失失闯入的我,很爽快地认领了一个题目:《真理是时间的女儿——青年人怎样对待流言蜚语》。冰心坐在洒满阳光的书房里,和蔼的微笑至今仍在我的记忆深处绽放。她站起身走到写字台前,从笔筒里取出一支铅笔递给我,柔声批评我的情景历历在目:“小伙子,当编辑的怎么能不随身带一支笔呢?”在张洁的住所,我见到了她的母亲,那个世界上最疼她的人,善良而慈祥。王安忆、张抗抗也都答应撰稿。最难忘的是王愿坚,约完稿后,他送我走出很远,一路上多有鼓励和叮咛。后来,诗人华静采访王愿坚的夫人翁大姐,老人家居然还记得我——当年那个上门约稿的小编辑。我和秦牧先生从未谋面,可是在广东省作家协会门口,看到一个器宇轩昂的老人,我断定他就是我要找的文学大咖,追上去一问,果然是。他耐心听我说明意图,欣然接受了我的约稿。这之后,我们的合作愉快而持久,印象中他从未拒绝过我,如果稿件迟交几天,还会专门写信说明原委。有同事从广州组稿或开会归来,常常会捎来他的问候。一向对名人大家敬而远之的我,春天时会接到秦牧先生的电话,告诉我他来北京参加全国两会,下榻在某饭店,约我有时间一晤。一次老林听到是秦牧电话,要和我一起前往。他从饭店出来后仍兴奋不已,原来他也是秦牧的铁粉。一九九二年,惊闻秦牧先生辞世,我含泪写了一篇文章《心香一瓣祭秦牧》,发表在《人民日报》的大地副刊上。
老林对我的工作很满意,不过对我的个人创作却表现冷淡。比如他有时会悄悄走到我身后,窥视我看的书或写的文字,如果发现是在经营“自留地”,他脸一沉,没好气儿地说:“工作时间,不要干与工作无关的事。”只是,我对写作有了浓厚兴趣,尝试着写了两篇思想散文。《我们还年轻》《露珠在阳光下才会闪光》,很快在《中国青年》杂志和《中国青年报》刊出。我大受鼓舞,于是突发奇想,列出了二三十个题目连同几篇样稿,寄给上海人民出版社,咨询能否结集出版。一个月后,办公室的门被敲开了,进来两个操上海口音的中年人,自称是上海人民出版社的编辑张志国和顾兴业,专程来北京组稿,顺便见一见我。他们表态说,如果我的文章整体水准不低于样稿,可以酌情考虑。我太兴奋了,像是穿越草地的行者,突然见到漫天花雨。我送走客人,兴冲冲找到老林请创作假。老林正在看稿,听我说明了情况,端起茶杯吹吹上面的浮叶,兜头浇过一盆冷水:“签合同了吗?没有。对吧?整体达到样稿水平,怎么把握?怎么衡量?很难有一个恒定的标准嘛!你也是编辑,难道听不出来,这不过是一种客套?书能不能出完全在两可之间。”他放下茶杯,咚的一声,动静有点儿大,看我的目光也如同秋天的风,带着些许寒意,“况且,现在编辑室工作也很忙,你这时候请假去搞个人创作,合适吗?”我无言。我承认,老林说的不无道理。但是,有些机会是单行道上的风景,一旦错过就很难再次相遇。那年月还不兴自费出书,在国家正规出版社出一本书有如攀登蜀道,要经过严格的选题论证和三审,许多喜欢文字的人终其一生也难有一本著作问世。我怎么能轻易放弃这个机会?我不想在生命中留下遗憾,即便没有撞线,也不能放弃奔跑。
不给假就挑灯夜战。那一段时间,我每天只睡五六个小时,除了上班就是写作,熬到后来,每天晕晕乎乎的,走起路来就像脚踏五彩祥云。几个月后,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将誊写整齐的一摞书稿寄出。不久,由秦牧先生作序的青年修养散文集《青春的思索与追求》,就摆上了各地新华书店的书架。这件事后,老林看我的目光中有惊诧,也有歉意。
那时,我太年轻了,对图书编辑的慢节奏渐生厌倦,对老林不支持我写作也心存怨怼,动了调动的念头。一九八四年,《中国交通报》创刊,曾是交通部政策研究室笔杆子的柳萌推荐我去。面试我的报社人事处处长王静,是一个很干练的老大姐,她对我的情况很满意,当即让我填写了“干部登记表”,并说:“只要中国青年出版社同意,交通部马上下调令。”新的工作岗位对我很有诱惑力,尤其王静处长的一句话更是令我神思飞扬:“来吧,年轻人,《中国交通报》虽是专业报纸,但它的活动半径广阔,世界上凡有港口的地方,你都有机会去。”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在食堂找到老林,说:“我想和您说点儿事。”
老林很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把没吃完的菜往碗里一扣,起身就走,说:“这几天我很忙,没空。”那时,他已升任中国青年出版社副总编,分管好几个部门,工作头绪确实很多,但是再忙也不会抽不出几分钟吧?我感觉他是在刻意回避我。
忍了两天,实在起急,一天下班后,我敲响了老林的家门。
老林开门,见是我,神情并不意外。他接过我带去的一袋苹果,随手放在桌上,招呼我坐下,问:“你这么着急找我,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我直截了当说了自己的想法。他或许是听到了风声,神色平和,坐在沙发上,右手的食指一下下有节奏地敲击着扶手,问:“他们给了你什么承诺?”我回答:“记者部副主任。”又补充了一句,“没主任。”老林点点头,“噢”了一声,说:“我们对你的安排也正在考虑呀!”我又补充了一句:“还答应给我分一套两居室住房。”
老林又点点头。那时我们一家三口住在不到八平方米的平房里,老林去过,深知它的逼仄。出版社宿舍紧张,他虽是副总编辑,却不分管后勤。这回总没话说了吧?不想,老林依旧不慌不忙地说:“出版社正计划盖职工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