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芳茗

作者: 赵焰

茶,与天地自然有关,也跟清风明月有关。茶是有神性的,神性如月光,神性如星辉。它赞叹自然和人间旷远深邃的东西,吟诵天空、大地、云朵、长河、朝霞、落日、森林、轻风、黑夜、村庄、农人……茶不仅对人身心有益,对人的灵魂亦有滋养和启迪。放眼世间万物,能贯通身、心、灵的,又有几何呢?茶是天地垂青之物,经冬日雪润,又经雨水、惊蛰、春分,待到清明,天际线突然低了下来,烟笼远树,池塘如漆,茶在枝头脱颖而出,向着春天悄悄发芽。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的确也是,那一段时间,连日阴雨似绸缎般迷蒙地飘,飘在野地,飘在山坳,飘在河湖,飘在池塘,飘在田垄,飘在坡地,飘在金黄色的油菜花之上。在雨中,一切植物都在疯长,草长莺飞,整个世界都昏昏地睡去,做着湿漉漉的梦。可是地气升腾,枝繁叶茂,那些在蒙蒙细雨中如白雾绿烟般呈现的茶叶,就像是梦中世界飘来荡去的呓语。

其时布谷鸟叫一声,茶就绽放出一叶,天、地、人也一起醒了。布谷鸟在山野里不停地叫,从清晨至傍晚一刻也不息,茶就在雾湿寒沙中不停地绽放,满山都是青枝嫩叶了。那布谷鸟的叫声,与茶的习性也相似,一点儿也不嘈杂,反而很幽静,衬得山野里一片空明。茶出世,表面上悄无声息,可是细细地聆听,却有一声声惊雷。人们都熟悉春天的雷声,可是很少人知道,雷声其实是为茶而鸣。

茶最初的产地有争论,不过这也算是茶的神秘性之一。“茶者,南方之嘉木也。”这是陆羽《茶经》开头的第一句话——茶,是来自南方的美好树木。只是“南方”在哪儿,有待进一步论证。多数研究者的看法倾向于茶树最早出现在中国的西南,或在澜沧江畔,或在雅鲁藏布江腹地河谷那一带,随后北上东扩,传到中国的东南部,以及秦岭以南的大片地方。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可是也存有争论。早期各地文明交流较少,但绝不是像人们想象的那样画地为牢老死不相往来。国家与国家之间,族群与族群之间,诸多物事人事文化事的联系,是有秘密通道的,也是超出人们的想象的,大多不为人知。茶的传播也是这样。即使没有人类交流传播种子,鸟类和动物也会起着传播作用。北方一些地区出现零散的茶树,鸟类噙籽而成的可能性应更大一些。

茶,很久之前就遍布中国的南方山林。当是时,人类尚在蒙昧中,“道”在此时,只是有其形,无其词。直到有了“神农尝百草”的传说,人们才知道了这种树叶具有解药性。《神农本草经》云:“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传说神农氏自知道茶有清热解毒功能后,一直将茶带在身边,凡品尝到有毒的植物,便立即用茶来解毒。有一天,神农氏无意中品尝到了一种毒性很大的植物种子,十步可以致人死命,可是神农氏的包裹放在稍远一点儿的地方,没等他走到包裹处,就毒性发作,一头栽倒在地上。从此以后,茶成为解百毒的一种药。陆羽《茶经》云:“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如此说法,模糊含混,没有为茶的来源提供足够支撑。中国文化,经常将一些与农业、植物相关的起源归结于神农氏,这也正常,谁让神农氏是农业之祖呢?传说神农氏曾在野外以釜煮水,有几片叶子飘进锅中,煮好的水颜色微黄,味甘止渴,生津醒脑,于是茶诞生了。

从“茶”字的字形上,也可以一窥端倪——甲骨文中,一直没有“茶”,只有“荼”,直到公元三世纪时才出现——茶由“荼”而来,是“荼”字的变体。文字的诞生,其实是认知的结果。“茶”的诞生,说明中国人是在这一个时期,才认识到茶的独特性,觉得有必要单独为之造字。此后的儒、道、释三家,都试图与茶建立联系。如道家认为老子曾经游历四川,有人献茶,老子十分喜欢。儒者认为孔子周游列国,曾喝过茶,觉得味道不错,将之带回了鲁国。孔子心忧天下,悲愤难抑,喝茶缺乏心境,茶在其手上,一直没有发扬光大。茶的身形在古书中闪烁,如古老洞穴里的斑驳碎影。

中国人对于茶最早的理解,带有浓郁的实用性。早期,人类以为万物有灵,一些植物中也藏有鬼怪,这也是最早的“萨满”。“萨满”带有早期朴素宗教的功能,也是一种普遍的认知和习俗,比如崇尚血祭。对于早期人类,某种植物若有强烈致幻功能,能控制和左右人的意志,常常被认为“通神”。东亚大陆没有美洲大陆那么多致幻性植物,人们难以遇到具有强烈致幻性植物,便退而求其次——茶叶具有解毒、清热、提神、去火等特性,自然被高看一眼,被认为具有超出一般的灵性和功能。

最初,茶多以药用,茶汤即是药汤,煮过的茶叶是用来吃的,用来降火祛邪。茶不仅可以内服和食用,人们还常常将糊状的茶渣敷于患处,用以治疗风湿疼痛。以茶为饮料,应该是魏晋之后的事。有些喝过茶汤的人,觉得味道不错,念念不忘,无病时也喜欢煮一点儿茶来喝。此风先在僧侣中时兴,再传入社会。与此同时,茶作为一种饮品的兴起和发展,还跟崇敬有关——人们觉得这一种树有灵性,想从这一种古老、神秘的树身上,获取更多的灵智。再后来,茶的流行,跟佛教文化的东传有关系——随着佛教的传入,中国人对于生死有了更深入的思考。

茶为什么为僧人所喜欢并发扬光大?最初,可能是因为茶的苦味清口,僧人诵经念佛前,可用茶水漱嘴,不留余味,不脏佛陀。久而久之,僧人觉得茶水好喝,有点儿离不开。佛教重视直觉和本心,僧人心思沉静,味觉敏锐,少受侵蚀,能分辨出茶的好坏,还有助于参悟佛理的精深。味道与智慧,一直有一种不明就里的相像之处,都有由表及里的深入——品尝,是短时间内的直觉反应;品味,则是加入了深刻的思索,开启了经验的旅程,也开启了智慧的旅程。

茶不仅可以提神,有助于僧人修行,养精蓄锐集中精神,而且在它的味道背后,有一个巨大的“空”。空生静,静生戒,戒生定,定生慧——当一个人定下来的时候,看待事物的眼睛,就具有穿透性的思想和洞见。当人变得从容有境界之时,天地万物都与之同在。品茶,跟人开悟后的感觉相似相通:茶的滋味有限,生命也如是,有从浓到淡直至结束的时候;人在世界上,本质上是苦的,可是苦中有甘,苦尽甘来,甘苦交集中,有无限的空蒙和虚无感。意识到人生的悲苦,咂巴当下的甘甜,此所谓觉悟有情,乃清风明月大境界——一如茶的芳香。

佛教传入中国之后,僧侣觉得以茶为媒,有助于跟官宦和文人沟通,进而坐而论道普及佛学,便有意无意推行饮茶。饮茶和佛教教义的传播之间,产生了最令人愉快的结合点。审美愉悦一旦与强烈的情感和想象力结合在一起,自然迸发出震撼人心的美感力量。关于这一点,可理解为由“顿悟”变成更有艺术成分的“妙悟”。一种属于中国古典美学独特的“禅”境破空而出——由饮茶意象所表现出的宁静、朴素、内省、逸格、平淡之美,一下子成了中国艺术和人生的向往。

世界上第一部茶专著《茶经》,系陆羽所著。陆羽这人,极具传奇性。相传陆羽因家境贫寒被弃于河边,为竟陵龙盖寺的智积禅师收养。此后在寺中长大,为禅师煮茶、做杂务。陆羽煮的茶异常好喝,以至于他离开龙盖寺后,智积禅师不再喝其他人煮的茶。随后,陆羽投靠戏班,从事优伶之业,弄木人、假吏、藏珠之戏;游走于河南、四川、陕西等地,又系统地随高人邹夫子学道五年。陆羽离开后,继续游走江湖,上交王公大臣,下接庶民百姓,品水鉴茶,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

安史之乱爆发后,陆羽南渡避乱,隐居于浙西苕溪,闭门读书,不与世人来往,只与和尚和隐士谈天说地、论道释理。他常常驾一叶扁舟来往山寺之间,身上只裹一条长布,只着一双藤鞋。他常常独自行走于山野,默念佛经,吟诵古诗,用杖敲打林间树木,在小溪中嬉戏,流连忘返。他曾到常州、湖州一带,访茶品泉,与颜真卿、皎然和尚等人交好,一隐、一儒、一僧坐而论道。建于杼山的三癸亭,便是例证。此亭为时任湖州刺史的颜真卿特意建之,由陆羽设计,皎然作诗,颜真卿以书法刻碑记其事,人称“三绝”。亭建成于癸丑年癸卯月癸亥日,遂命名为三癸亭。“三”还有诸多其他寓意:儒、释、道,为中国传统社会的“三教”;道家经典《周易》《老子》《庄子》为“三玄”;道家有“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说……陆羽、皎然、颜真卿“三人行”,也合一个“三”之数。

陆羽,既与儒、释、道保持亲近,又与儒、释、道保持距离,他更喜欢的是茶,以及如茶一样的生活。因为曾经出过家,陆羽对寺院生活很熟悉,对僧人种茶、制茶、烹茶、饮茶的生活也不陌生。陆羽对寺院的茶事进行了记载,写作了《茶经》。《茶经》共三篇十节,七千多言。以《茶经》所记,唐朝制茶程序一般为采之、蒸之、捣之、拍之、焙之、穿之、封之,直至“茶之干矣”,也就是做好了。至于喝茶,步骤是选茶、炙茶、碾末、取火、选水、煮茶、酌茶、传饮。

陆羽时代,“茶”与“茗”是不同的——“茶”是早采的叶片,“茗”是之后的“萌芽”。陆羽写茶,一言以蔽之:不在于茶如何喝,而在于茶如何品。《茶经》规范了茶叶的采造、烹煮,茶器的使用,也规范了饮茶的方式和步骤,赋予饮茶文化内涵和精神特质。把喝茶由单纯的防疫治病、漱口解渴功用,上升到了一门技能和学问。至此,饮茶慢慢成为一门生活艺术,开创了一代饮茶之风。

陆羽晚年,云游四方,先入饶州,又入庐山,再下岭南,之后又返杭州,与灵隐寺道标、宝达禅师交游唱和,自此后行踪不明。有人以为他是羽化成仙,特地给陆羽在杼山做了墓园,与皎然塔相对。“茶圣”与“茶佛”再聚首,一时变为传奇。

陆羽为什么写《茶经》?跟士大夫阶层普遍的觉醒有关。安史之乱给传统士大夫阶层当头一击,原先得意扬扬于诗酒书画、沉醉于功名抱负中的读书人,在经历了时代的起落和苦难后,刹那间突然有了别样的感悟:命运无常,世事如寄,人生脆弱如虫豸。唐朝自此之后,社会思潮为之迥变,由开放转向内敛,由雄浑转为静谧。士人皆以寄情山水、寄情于物为要事,更注重个人价值和个体的生命过程。唐诗也从初时的罡风强劲、雄浑壮美,转向了华丽雅致、轻酬浅唱。关于这一点,从“大历十才子”钱起、李端、卢纶、吉中孚、韩翃、司空曙、苗发、崔洞(一作崔峒)、耿湋、夏侯审的诗风中可以明显看出,此后的贾岛、李商隐、韦庄、温庭筠等,也延续了深入内敛的风格。与此同时,在社会日常交际中,茶逐渐取代酒,恰到好处地成为寄情和社交媒介,一时蔚然成风。正是在这种社会思潮和背景下,陆羽悉心对茶叶的诸多事宜进行了阐述和总结。陆羽这人,儒、释、道贯通,生命力丰沛,自由自在,无所贪念。这个人绝对是有大慧根的,以慧根完成了觉悟,也完成了生命的升华。让人觉得可惜的是,陆羽除了《茶经》之外,没有留下其他文字,人们很难了解他丰富的心路历程。

世间之人,很多人是自带使命的,陆羽就是这样。陆羽此人,宛若歌德所说之精灵,似乎背负着某种使命而来;也如德国哲学家马克斯·韦伯所提及的卡里斯玛型人物——就某些历史关键人物来说,出生就带有一种神秘而神圣的使命。轴心时代的苏格拉底、柏拉图、孔子、老子、耶稣等也是这样。他们的到来,被有些人认为是某种神秘力量的故意释放,以促使社会进步、改变世界。至于精灵,歌德在《谈话录》中以之来形容拿破仑,以为“是知解力和理性都无法解释的”。说陆羽是精灵,是因为陆羽让中国乃至世界爱上了茶,离不开茶。茶化解苦难和无聊,让无数人幸福而温暖,以茶而觉悟。如华佗《食论》所云:“苦茶久食,益意思。”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长期饮用苦茶,能让人开智。

《茶经》的出现,标志着茶学和茶道的形成。陆羽之后,有裴汶的《茶述》、张又新的《煎茶水记》、苏廙的《十六汤品》、温庭筠的《采茶录》、王敷的《茶酒论》、毛文锡的《茶谱》等,从不同角度阐述茶和茶道。唐至五代,不仅有茶论,还有茶诗、茶文和茶画。唐代画家阎立本,有长卷《萧翼赚兰亭图》,画的是唐太宗御史萧翼从王羲之第七代孙智永的弟子辩才手中,将“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诓取到手的故事:辩才以萧翼为知音,请萧翼进房用茶,二人下棋抚琴,谈天论地,议文述史,一时快哉悠哉。画面的右侧是辩才和萧翼在谈话,左侧则有一老一小在煮茶,情景栩栩如生。除此茶画外,阎立本另绘有《斗茶图》,周昉绘有《琴啜茗图》,张萱绘有《明皇合乐图》。至于佚名的《宫乐图》,描绘了宫廷妇女集体饮茶的场面。

唐朝茶书《茶述》,曾对茶之道进行了有益探索,“其性精清,其味淡洁,其用涤烦,其功致和,参百品而不混,越众饮而独高”,将饮茶上升到人生的意义上。与韩愈同时代的刘贞亮著有《茶十项》,既论述了茶对健康的好处,也对茶的精神实质有探索,明确了“以茶利礼仁”“以茶表敬意”“以茶可雅志”“以茶可行道”等四条准则。饮茶,有了内在的形而上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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