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亦可平
作者: 吕蓉陈海山睁开眼才意识到母亲已经不在了。
他视野里的家具突然昂首挺胸地俯瞰着他。地上的呕吐物已干,但仍能闻到酒精与胃酸混合的刺鼻味道。他干呕两声,用胳膊撑地坐了起来,再次环视这个有些陈旧的两居室。阳光无遮无挡地洒进来,阳台上的绿萝影子告诉他,他一觉睡到了中午。
视线转到倒扣在桌上的黑色相框,他的心像被一只手抓住,那种濒死感再一次袭来。在背面的黑白相片里,母亲像是松一口气,也许她该松这一口气了。
昨天晚上,陈海山把母亲的照片放在桌上,看着她,一杯一杯地把酒灌进自己的喉咙里,后来他又把相框扣了过去。他知道母亲不想看到他这个样子,那时候他的眼睛布满血丝,胡子拉碴,头发油腻蓬乱,衣领皱得像烂菜叶。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只记得在睡过去之前,他还口齿不清地念叨:“妈,你等等我,我来陪你。”
房间里的每个角落都找不到母亲的身影。系着围裙的,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在镜子前捡起落发的,让他在网上帮买保健品的母亲,不见了。门口的两只女士低跟鞋,鞋面上有着折痕,一左一右呈“八”字形还留在那里。如果母亲还在,是断然不会这样摆放的。她总习惯于循规蹈矩,横平竖直,严丝合缝。但那天被120急救车拉走的时候,母亲的脚光着,他手里拿着一双棉拖鞋追在后边,一脚踢乱了门口的鞋子。
手机响了。陈海山没有接,任由其一直响着。电话那头的人却一直不肯放弃。陈海山低声骂了一句,将被子掀开,摸到手机。
是舅舅。电话那边声音嘈杂,舅舅责怪他半天不接电话,不等他解释,让他马上到人民医院来,说姥爷可能快不行了。
挂了电话,陈海山站在镜子前。镜子里是一个高大臃肿的中年男人,脸与母亲的、舅舅的、姥爷的都极为相似,眼睛、自然卷发也都一模一样。他把头伸到水龙头下冲洗,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儿,然后头顶着湿毛巾在沙发上发呆。
他已经有十年没见舅舅了。自那件事之后他将自己关进了房内,他就像是一棵植物,在那间小屋里牢牢地扎了根。
起初他锁着门,尽量减少与母亲的照面。在门缝透进来的光亮中,他看到母亲迟疑的脚步,忽明忽暗,把那份焦灼走出了困兽一般的步伐。他看出了母亲的踟蹰、犹豫、焦心,但这一层薄薄的门板,却成了固若金汤的城池。母亲后来也习惯了这样的日子,照常过她的生活。后来他偶尔也走出房门,母亲也不惊异,照常递给他一个苹果,也会问他怎样在网上交话费。再后来他的存款花完了,第一次开口向母亲要钱。母亲很快用网银给他转五千块钱。母亲似乎也接受了,家里的房间里有着他这样一个人,似乎他本来就该在那里。
十年的时间过得很快。他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他在无数个深夜暗暗下决心,明天要振作起来,至少去找个活儿干,而第二天又退缩了。他想到要去面试,要解释他这些年的空白,要与同事寒暄,或是要端着酒杯对领导说出一串套话,就已经耗尽了力气。他像是一只蜗牛,这间小屋成了他的壳。母亲等不及了。那一天他同往常一样昼夜颠倒,熬了一夜,他因体力不支就睡去了,醒来看到母亲倒在门口一动不动。一直不愿给他添麻烦的母亲,到最后一刻也没有想过要去敲他的房门,而是自己拿着医保卡,打算去医院,还没来得及换鞋,就倒了下去……
他在沙发上呆坐许久,头发上的水滴落到了衬衣上,那冰凉让他回过神来。他想了想,最终还是换了衣服,戴上口罩和鸭舌帽,走出家门。
他在住院部找到姥爷的病房,舅舅正在和医生谈话。他隐约听到:“肺部感染……器官衰竭……”舅舅看见他,向他点点头。他走到姥爷旁边坐下。姥爷的头发白了不少,在白色的枕头上,花白的头发像一丛乱草,指尖夹着血氧仪,胳膊上的血压计正在有节奏地收缩。姥爷的呼吸像拉风箱,每一次吐纳都在氧气面罩上留下一层雾,像是大雨前撞破水面的鱼。
他握着姥爷枯瘦的手,那种被攥住心脏的感觉又来了——他也是这样看着母亲,只不过母亲的手那时候已经冰凉了。原来死亡不是一蹴而就的,疾病是这样一个贼不走空的大盗,在死亡真正来临前,病魔已把人的血肉和家底全部掏空。姥爷在被单下露出来的腿是两根颀长的骨棒,那层松垮的皮,那条单薄的条纹病号服裤子,那床白得耀眼的被子,已盖不住这样的嶙峋。
舅舅在打电话,他听出来是在找阴阳先生。他站起来,发现多年不见的舅舅矮了下去,他问舅舅:“为什么不抢救?为什么不再试试?”舅舅看他的眼神非常陌生,似乎他的话愚蠢得不可思议。舅舅说:“试试?你看看他这岁数了,少遭点儿罪比什么都强!”
他血红的眼睛可能吓到了舅舅,舅舅说:“小山,你别怪我,你妈要是还在,肯定也同意我这样的决定。你姥爷享了一辈子的福,我也尽力了,他现在一口饭也吃不下。”舅舅指指旁边的半碗白粥说,“喏,我给他喂了小半碗粥,全吐了。人是铁饭是钢,这吃不下,天王老子来了也没办法。人都有这么一天,你妈走得太突然,但也好……没遭罪……你姥爷,再这么下去,不如让他回家……”
监护仪发出了警报声,他和舅舅赶紧围了过去,姥爷在氧气面罩下发出“呜呜”的声音。他说:“舅,姥爷想说话。”舅舅按了呼叫铃,有护士冲了进来。护士给姥爷用了药,姥爷的生命体征逐渐平稳下来。一行泪水从姥爷混浊的眼中流了下来。医生问他们是否考虑好了,陈海山说:“我们不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但必须问问姥爷的意见。”他俯下身,靠近姥爷的耳边,问,“姥爷,你还认识我吗?”
姥爷的下巴微微地动了,似乎这就是他能力范围内的点头了。陈海山又指着舅舅问:“姥爷,那他呢?你认识他吗?”
舅舅抄着手,看着床上的姥爷,却看到他的下巴似乎在用力做出一个艰难的摇头。陈海山转向舅舅说:“你看看!姥爷清醒着呢!他生你的气,假装不认识你!”
医生把氧气面罩取下来,告诉他可以说话,陈海山把耳朵贴近姥爷干瘪的嘴巴。姥爷一字一顿地说:“救……我……麻雀……都能活,凭什么……我……不能活?”
陈海山和舅舅去签了字,医生要给姥爷下胃管。医生手里握着胶皮管子伸进姥爷的鼻孔,让陈海山按着姥爷的手防止他乱动。“来,大爷,别动啊!别往外吐,往下咽……哎……对,很快就好了。对,就这样,好了!”因为不适,姥爷的眼角呛出了泪花。各式各样的管子在姥爷的身体外构建了一个新的循环系统,陈海山想起路边挂着输液袋的树。
医生说:“没见过求生欲这么强的老爷子,这得抢救啊!”“求生欲”这个词是书面的说法,在母亲口中,在陈海山的记忆里,说起姥爷,母亲用得最多的是“惜命”和“怕死”。
母亲对姥爷其实颇有微词,舅舅也是。他们说姥爷不负责任、自私。当年在农村,姥爷上过小学,属于那个时代的读书人,也就当上了干部。他当干部家里没落到一点儿好处,倒是把家里的三间破屋、十几亩地、两个老人、两个孩子,还有同样张着嘴要食吃的牲口都留给了姥姥。姥爷的父亲脾气暴躁,一言不合拳脚已经先人一步上来了。姥姥挨了打也没空去伤心,毕竟还有干不完的活儿。舅舅说从来不知道她到底什么时候睡觉,晚上睡前她在油灯下做针线活儿,早上醒来她已经煮好了猪食。陈海山也问过:“那姥爷呢?”舅舅说:“他?忙着喝酒呢。”
舅舅高中考上了市里的中学,跟姥爷要钱,姥爷掏了半天只掏出来窘迫,最后成了恼羞成怒,虎着脸说:“就这么多了,你省着点儿用吧。”他在市里的学校待上两个月又跑回来了,说差点饿死在那里,说什么也不肯去了。他说以他的聪明才智,在哪儿念书都能考大学。他的成绩确实一直名列前茅,谁知高考的前一夜,姥爷喝醉了闹得舅舅失眠了,第二天第一门考砸了。舅舅虽然考上了大学,但学校不是很理想,他不止一次对他女儿说:“要不是你爷爷,我绝对能考个更好的,说不定现在也留在北京、上海当个教授或是工程师了。”
嗜酒如命的姥爷在一场事故后彻底戒了酒。那件事姥爷给陈海山也讲过。有一天,酒足饭饱后姥爷骑着自行车回家,黑暗中车轮下的震颤让他猝不及防,他还未反应过来就摔了一跤。姥爷说:“那一次,肋骨都跌断了。但我这个人干什么事情都有决心,从那以后,除了逢年过节我喝几杯,我什么时候喝过酒?这都三十多年了吧?小山,你记住,男人就得一口唾沫一颗钉!”
姥爷把那一次意外归结为自己后半生多病的起点。伤愈后姥爷虽然戒了酒,但也许是那些酒精日积月累,他的血管和心脏已不堪重负。那一次介入手术舅舅花了不少钱,姥爷心脏的血管里多了两个支架。或许是因为命运的偷袭让他猝不及防,可姥爷还不想这么早就死去。病痛让他第一次意识到衰老已悄然来临。
姥姥的离世,加剧了姥爷对疾病的恐惧。陈海山知道,姥姥一直是母亲的一块心病,母亲对姥爷的不满也正是由此而来。那一年舅舅给姥姥、姥爷在城里买了商品房,让辛苦了一辈子的姥姥也享享清福。但谁都不知道姥姥怎么就让一场好不了的感冒击垮了,不明原因的低烧持续了太久,姥姥只是自己吃药不肯去医院。等到做了骨髓穿刺才知道“真相”:姥姥患了白血病。姥姥从确诊到离世,也不过三个月的时间。而姥爷对姥姥的照料也相当有限,母亲衣不解带地伺候着,他却早早地搬到了另一间屋里。要走的那天下午,姥姥出现了短暂的回光返照。她跟姥爷说她想吃一碗酸汤面,要那种擀得纸一样薄的豌豆面。姥爷嘟囔着出去买面条,买回来后,随手丢给了母亲。母亲每次想起这个场景,都要恨恨地对陈海山说:“你瞧瞧,多绝情,你姥姥跟着他一辈子没过过好日子,到这种时候了都没个好脸。”
姥爷自此以后成了医院的常客,大病当然得高度重视,小病也不能掉以轻心,没病更要防患于未然。舅舅有一段时间非常恐惧姥爷的电话,姥爷总说自己这儿也不舒服,那儿也不对劲,接下来是能不能给他联系一下住院。
陈海山记得那些日子,他和母亲坐着公交车去给姥爷送饭。姥爷看到他来了,停下了声如洪钟的牢骚,对他露出难得的笑脸,问他最近功课忙不忙。
在陈海山的眼里,姥爷却又是不同的样子。
他记得那时的姥爷,虽然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但朴素的衣裤永远都是干干净净、平平展展的,冬天的时候,戴一顶呢帽,配一条格子围巾。当时姥爷快六十岁了,头发却像年轻人一样茂密油黑,梳成整齐的三七分。姥爷看到他了,冲他眨眼一笑,总能从口袋里掏出点儿小惊喜——有时是零食,有时是小玩具。
一年级的暑假,母亲把他送到老家,他在那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在。盛夏的清晨,天早早地亮了,晨光里还有着露水的微凉,他与姥爷结伴去后山,一路上他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问这问那。姥爷似乎知道一切的答案,那些植物、那些突然惊起的鸟雀,都像是姥爷多年的伙伴。一只野兔从他脚下跑过,吓得他猛然一跳,姥爷哈哈大笑。那个暑假他和邻居的一帮野小子一起,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偷一个西瓜漂在河里。烈日将乡间的土路晒得浮囊,光脚走上去带起一层滚烫的粉尘。姥爷不放心他,就带个小马扎坐在树下钓鱼。
姥爷也会给他讲一些久远的故事。讲乡间的传说;讲童年的饥饿,讲母亲和舅舅小时候的趣事;讲在那个年代,因为医疗条件不好,村里有的小孩早早地夭折了,用席子卷起来,就草草地埋了,但那时的人们也习以为常。陈海山听得心惊胆战。姥爷呵呵一笑说:“你看,我比他们幸运,我走过了饥寒交迫的旧社会,走进了一个改天换地的新中国,人人都能吃得饱、穿得暖。”
姥爷从不掩饰他对世界的好奇和热爱,他爱一切的热闹和红火,一切的张扬和热烈。老家的农历七月,会有一场盛大的集会,那些生意人风尘仆仆地开着大卡车来了,支起了马戏帐篷,搭起了戏台。海盗船、旋转木马、碰碰车虽然不及城里公园的豪华,但有着一种无可比拟的荒蛮生机。花瓶姑娘、人头蛇身、奇形怪状的标本,让他惊恐之余在开学后多了许多谈资。在拥挤的人群里,姥爷牢牢地抓着他的手,怕他走失。看完马戏之后,给他在小摊上买点儿小吃。夏日深蓝的夜空中,星斗闪烁着细碎的光,月亮伴着他们回家,照着一长一短两个身影。那个夏天,陈海山成了姥爷的小跟班,爷孙二人总有说不完的话,每天总有新鲜的际遇。开学前该回城里的时候,陈海山哭着不肯走,姥爷一遍遍地说:“过年再来,过年再来。”但放了寒假,他和其他的孩子一样,循规蹈矩地坐在奥数班里。他不知道哪一年他才能再去乡间广袤的土地上好好地撒野。
姥爷来城里的时候,他的快乐似乎又回来了。姥爷骑着自行车带着他,走过城墙、护城河和古寺,也走过早市、展销会、仿古街和百货大楼。母亲不肯让他在路边摊吃东西,只有姥爷偷偷带着他,吃学校门口漂着一层红油的串串,吃雪糕吃到头疼。两个人在回家前相互检查嘴有没有擦干净,然后心照不宣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