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贤岭叠奇
作者: 杨道立夏之后,时序更新,但东方市的城区和郊野的阳光仿佛停滞了,暑气压着土地。我坐在开着冷气的车里,看窗外忽闪而过的人行道,扬起一些沙尘,阳光落到沙尘上,一道犀利的银色弧线横贯天空。在更强烈的阳光到来之前,车进入了俄贤岭的山门。
九峰山
俄贤岭另名俄娘九峰山,沿昌化江中游东北岸蜿蜒,是海南现存面积最大、原生态保存最为完整的喀斯特地貌原始热带雨林。
进了山门,俄贤岭的九座山峰遥遥在望,曲折连绵,在草叶间若隐若现,恍如我们图腾般的祖先,走过远古大地时,在自己的脚步之后撒下了一串文字与音符,这些文字和音符与特定的大地连接起来。
车在乡间行驶,向东、向南、向东,驶到一个拐口。拐口处一块平整的空地,背倚东方广坝湖,湖上风景如宋人画卷,远山近在咫尺,相对而出,近景的湖面,盛着明亮的光影。此时尚未近午,阳光温和些,远峰是带状的缥缈,俄娘九峰山之九峰开始显露一些可爱处。凡山水风光之美,不在于土地尺幅大小,车往前走,人的目光便从大、高、远的境界,渐趋小、低、近的精妙细微。
山有三远,因为大广坝与广坝湖的调剂,九峰山高远之色渐渐清明,由东北而向西南,山势绵延起伏,山峦间坡岩交叠状如云卷,奇异处在于其间确有流云卷舒。车至“仙龟拜峰”景观处,阳光愈烈,九峰山于烟岚中露出尖状鸟喙。这鸟喙类凤,忽隐忽现,让我想起柳三变的羁旅词《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是柳永怀念恋人的作品。这里的柳永因思念已近乎痴狂,他日渐消瘦衣带渐宽。一个春日的傍晚,微风习习,词人伫立于高楼上,凭栏极目远眺,想在目之所及内看见一些想看的景色。我们无法知晓当时的柳永想看的是什么,再看天边,他心里生起了点点春愁,眼里的所见之物,也因之沾上了淡淡的愁绪。此时烟雾迷蒙,残阳斜照芳草。其实,此时残照里最惹人遐思的,是词人长身独立的身影。我们无法明确引起词人愁绪的人或物象,但他后来对酒当歌、疏放求醉的方式,让我们了解了他内心因思念而生的愁苦。而词的最后两句,对于爱情的执着极具感染力,它被王国维称为“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所必经之境界,并最终成为关于爱情的千古绝唱。
峰下小山葱翠,湾为俄贤湾,当地人称湾中小岛为蓬莱岛,蓬莱岛便自有仙龟游弋。而与九峰山遥相呼应的是我背倚的一面山坡。山坡上一巨石状如唐时大诗人杜子美,衣袂飘飞于大片树林间。初秋俄贤岭的草叶,被硕大而刺眼的阳光压得有些消沉,那些热带羽状复叶也没有更好的抵抗办法。倘若杜子美先生来了此地,这些像是死去的干树枝,也许会陪着他一起等着春天突然冒出来的新鲜粗壮的嫩芽。
巨石“杜子美”隔着俄贤湾与九峰山两两相望,不下堂筵,坐穷泉壑,而来来往往的东方人,却没想起借这巧合给杜陵野老与东方添些羁旅逸事,显见了他们的务实内敛。这或许便是俄贤岭“贤”之所在,山川原是通了人性的。
草木深
这真是一个阳光过分热烈的正午。当我开始踏上俄贤岭林间的栈道时,有山泉滴落的声音从森林深处传来,我整个身体在听到滴水声时就像中了魔法一样,仿佛长成了优雅柔和的青翠枝叶。我在这大自然间拾级而上,我觉得林中万物都很亲切。荡漾的微风送来一些飘忽的鸟的歌声,栈道两旁的石头垒成新生溪涧的和声乐器,雨水充盈的季节,溪涧在石头缝里歌唱。我来得晚些,八月的东方,雨总是稀罕,一些溪流开始变得干涸,阳光照射水流过的印迹,蜿蜒曲折,如飞天的银色腰带从山顶翩然飘落。
八月的阳光始终在施展它作为调色板的天赋,它使俄贤岭看起来像一座墨绿色的高树林,一座由树叶和树枝形成的富有变身魔法的山。它由无数的草木与花枝组合而成,风来得猛些,枝叶摇摇晃晃。
海红豆的枝叶常常从栈道围栏的缝隙探过头来,羽状的复叶在风里微微摇动,披针形的花瓣看起来防卫性很强,但我还是忍不住伸手触了触。童年时代,看海红豆荚果开裂的过程就像在欣赏一次奇妙的艺术创作,荚果摇晃着,而后一声脆响,荚果突然爆裂开来,露出红艳艳的润泽的豆子。它的红由边缘向内部逐步加深,最里面特别艳红的部分则呈心形,可谓心心相印。故而认识它的诗人们,便给它取了更富情感的名字“相思豆”。被赋予“相思”意味的海红豆,平白地就长了一副天使的面孔,从荚果裂开的门里,伸出一双圣洁的手,递出爱情或者友情的信物。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我们的诗佛王维咏颂红豆的这首名诗,随时被相爱的人们提起。鸟有相思鸟,树有相思树,豆亦寄托了无限的情思。相传古代有个少妇,因思念出征战死于边塞的夫君,朝夕倚于门前树下恸哭,泪水流干了,眼里流出了血,血泪染红了树根,于是就结出了具有相思意义的红色小豆子。
豆有相思意。王维的诗《相思》起句因物起兴,语虽单纯,却极富想象,全诗情调高雅凝练,情思饱满奔放,语言朴素无华,韵律和谐柔美,故而诗一出便传唱不衰。此外,唐代绝句名篇经乐工谱曲而广为流传者甚多,王维的《相思》就是梨园弟子爱唱的歌词之一。
在俄贤岭,移步可换景,其间草叶、老树与随处纠结的青藤枯藤总会让人想起王摩诘,他晚年居于蓝田辋川别墅,画人物、丛竹、山水等,他以破墨法画成的名作《辋川图》,似乎能见得些许俄贤岭的烟岚。苏轼曾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或许由此引申,俄贤岭的风景,是入得诗佛的诗画的。高大的老树伫立在一块稍微凸起的土地上,一些树冠倒垂下来,大地寂静,它们也静止不动。它们没有血液,它们没有神经,但它们的浆液凝结了时光,它们不声不响地在这片土地上生存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无论多大的风雨,它们都被钉在原地。它们不是狮子也不是蛇,它们没有动物那样灵动的躯体可以逃走或者进攻,它们就这样默默地坚守着。于节令而言,八月已经入秋,在我遇见俄贤岭第三棵高大的海南梧桐时,感到空气和流云都在奇异地鼓胀——那种努力是憋住的、几欲喷薄而出的快乐。几片心形的梧桐叶从枝头落下。秋在梧桐落叶中,果然是的。落叶渲染了山间的基调,下午却有着夜晚的所有宁静,四周有啁啾声,也许是画眉在歌唱。阳光透过梧桐叶,在栈道上投下光线和倒影。几根长而粗的藤条穿过后山的大石扭结而来,越过新近生出的小树丛,与栈道上的旅人一起仰望更远更高的蔚蓝色山岭。
关于梧桐,我们从古诗词里读到很多古典的意象,而海南梧桐与古诗词里的梧桐是“血缘”上的近亲。海南梧桐树干高大直立、苍劲挺拔,在开花季,枝上一团团的白黄色小花,风微动,小花烟雾般飘散于半空中,正如“一叶梧桐如唤客,起来搔首听秋声”。宋时诗人苏泂就用这么一片梧桐叶,唤来了秋声。
在《诗经》里,梧桐是凤鸟青睐的栖居之所。“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家有梧桐树,引得凤凰来。俄贤岭有梧桐树,自然引来了它的凤凰——海南梧桐新飞来的叶瓣,就落在了俄贤岭山顶上的洞口。
花梨录
在俄贤岭脚下,一家黄花梨山庄,漫山的花梨树成排而列,波浪般的树枝,在阳光下荡漾起伏。有风来,枝叶在微微晃动,柔软、翠绿、阴凉,细碎的阳光落到花梨叶上,像小精灵的眼睛一样闪闪发亮。
同行的友人与曾经的庄主是故友。曾经的庄主是外地人,当年对这片土地一见钟情,便留了下来,开垦土地,种植花梨,在山庄里辟了湖,建了花梨工坊,往来的旅人可以真切地触摸花梨的肌理,这是切实的福气。如今十多年过去了,原庄主已年近古稀,这花梨山庄也易了主。但老人舍不得这土地,便一直住着。老人说,他已经是这庄上的土著居民了。
这是一个平静的下午。我们坐在玻璃房里,看玻璃外湖边的花梨。湖是地球的眼睛,花梨枝是它纤细的睫毛。我在凝视湖水时,看到了那些睫毛的颤动。空气里饱含着一种圆满的宁静,太阳褪去了它的辣和神秘,对面墙上的时钟在柏木槌的撞击下发出深沉的旋律。
从前的东方人似乎毫不费力就过了一辈子,农耕、捕鱼、读诗,枕着花木听海潮。花木在滩前川上都有,老了的树根不知怎么就成了家里的神龛,渐渐地蒙上了灰尘。子孙在休憩时把灰尘掸了下来,灰尘在午后的太阳里飞舞着。有人在这回忆里闻到了花梨木的香气,淡而清雅,像记得兜兜转转的快乐,也像茶的氤氲,缭绕着许多的意味。
在许多记载里,都说明清家具使用的多是花梨木,事实上,从唐代开始,就有用花梨木制作龙床的传说。传说里花梨木由海南运出,须经近一年的时间才能到达京城,除了皇帝下榻的龙床,他人是不能够享用的。明清时期,花梨木似乎更趋近于一个集万千宠爱的奇女子,在宫廷和官宦的家中高居正堂。而此时的海南花梨木,仍旧是皇宫的珍品,除了皇帝,其他无关的人万不能睹其芳颜。
花梨木是有新老之分的,大都色彩鲜艳,纹理清晰。新的花梨木据说颜色浅黄,有浅淡的香味,是明清家具的主要材种,但因其色泽纹理粗糙,始终也得不到皇帝的珍爱,便流落到宫外的官宦家里。老的花梨木,便是极受皇家宠幸的生于海南的海南檀。海南檀木色金黄而温润,不张扬,芯材的颜色另有他样,多是红褐色也偶有深褐色,其间的纹路似乎都存有清幽的香气。海南檀的比重较小,说是质感极好,底子里其实是坚硬厚实的,且其纹理从容淡定,如行云流水。奇特的是,木纹中还常有许多木疖,木疖大都平整,没有裂缝,纹理却常现出狐狸头、老人头及老人毛发的形状,妙趣横生,这当是人们极爱的所谓的鬼脸了。
几年前,一个朋友说看过他老家当年一户有钱人家的花梨木四柱床。这张床应是晚明或是清初的作品,它由床罩和床身组成,两侧面和后面挂檐及床帷子都用四簇云纹攒接,整张床显得端庄秀丽。正面挂檐镶着两块透雕的板片,刻着传统的吉祥图案双凤朝阳。正面围子透雕的图案他看了半天没看出是何种动物,有一种类似少女的巧笑倩兮。厅里还有花梨木制作的四足香几和雕着“寿”字的扶手椅。据说这家人在解放战争时就人去房空,有一些远房的亲戚偶来打扫灰尘,但后来那张四柱床还是丢了,没有人追究过它的下落。好在那香几和扶手椅留了下来,成了文物,但过去的总归是一种不能忘却的记忆。
因为好奇,后来我赶了几百里路去拜访朋友说的那户花梨人家。绕了几条山道,村庄就躺在昌化江边上。一些山,一些水,一些石墙,主人迁居国外多年,这房子空荡荡的,早就没了烟火气。庭院很宽,石墙边婆娑的椰子树和杧果树的枝叶在半空中叠层相接,郁郁葱葱的,偶有几片发黄的叶子夹杂其中,彰显了田园的宁静与瞬间的寂寞。听到说话声,看守庭院的老人从左侧厢房走了出来。老人热情地邀请我们一起品尝他儿子送来的点心,却不让我把任何物品放到花梨木的香几上。香几当年主要用于置放香炉,几个面都用四段弧形大边攒成圆框,并打槽装上了面心板。束腰下的牙条浮雕卷草纹,以插肩榫与四弯腿相交。香几的腿足细长,足底翻出云头。这种细节的繁复,显现了当时最闲的人的生活态度,只有他们能领略到其中的妙处。制造这许多种图案,实在是需要艺术和时间。
我不大能够想象过去的世界,譬如那张遗落了的端庄秀丽的床,上面睡着的,一定是个美丽温婉的女子吧?可清朝三百年,女人好像是没什么时装的,都是宽大的衫裤、紧窄妖媚的水红小袄,据说睡觉时也不脱下,生生就让这美丽的花梨木床冤屈了去。据说当年宫廷里的这些花梨床,都取材自海南,而皇帝的龙床,必得由俄贤岭的黄花梨所制而成。
花梨山庄的主人给我们添了花梨茶。花梨茶的颜色是混着暗沉的清透,须得分几个层次来饮。初入口,先观其色,汤色如琥珀,有明亮金圈,香味独特,滋味更是醇厚,而茶韵浓郁;喝第二口时,会感到淡雅柔和,香味独特,入口回甘,且甘暖不涩;第三口则是细品其意,悠然自得,青的汤色映于眼帘。我品着花梨茶,听友人和他的故人坐在时钟的嘀嗒声里聊天。他们的话题一直散漫,绕着这些年花梨的行情和各自的人生际遇。老人说得很慢,想起来就说一句,像滚烫茶水中回旋的清叶,缓缓地浮泛着。半掩的门里悄无声息,仿佛一切还在远处,没有醒转。
云水谣
我们到南浪村去寻找那棵最老的花梨树。南浪村里的小路,都长着齐整的花梨树,每一户人家门前,都有至少两棵花梨树矗立左右,仿佛忠实的护卫。村里没有围墙,每一户人家的庭院都敞开着,房屋墙脊砌以青砖明瓦,白的墙。我们在两两相接的翘起的屋檐下行走,穿过狭长的小巷,眼前豁然,别有天地。
这是一座过于粗糙的关于花梨的园林。大大小小的花梨树随意散植其间,年岁最高的两株花梨树被铁丝网围了起来,人只能站开了仰望。园主人听到声响,开了后窗,探出头来招呼,说这棵花梨树现在是被保护的文物了,常常有人远道而来,就为了看它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