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非洲火山群岛当医生
作者: 钟日胜朝着茫茫大海飞去
二〇一二年七月十五日,星期日,是我告别家中的妻儿老小,前往非洲科摩罗群岛工作的日子。
我收拾行囊准备出门。和往常去上班一样,岳父、岳母让儿子跟我说再见。儿子坐在客厅的席子上看动画片,乖乖地回过头朝我挥了挥小手,接着又习惯性地把小手按到嘴边,“啪”地给了我一个响亮的飞吻。
看着儿子天真可爱的样子,我心里突然酸了一下。儿子毕竟还太小了,根本不会知道,爸爸今天走出这个门,要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回来。我觉得自己不应该就这样走了,还是得好好地跟他说清楚才行。可是,怎么才能跟他说清楚呢?他还不到两岁,他懂什么呢?
我不由得停了下来,怔怔地望着儿子。我多么想过去再抱抱他啊!可是,我又怕抱起来之后,再也舍不得放下。幸亏儿子当时还不会讲话,如果他会讲话,如果他说不想让我走,那我一定是走不了的。这一走就是两年,回来再见面时,他也差不多四岁了。那时候的他,将会是什么模样呢?他还会认得我这个爸爸吗?还会像往常一样扑到我的怀里来吗?两年父爱的缺失,将会对他的成长造成什么不良影响呢?……唉,算了,既然要走,就不要想那么多了。我狠了狠心,背上行囊,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走出了家门,没有回头。
我最终没有等来儿子叫我一声“爸爸”,就带着遗憾的心情,踏上了援非的旅程。
我们搭乘的航班是联程机票,先从南宁飞到广州,再从广州出境,途经泰国的曼谷机场和肯尼亚的内罗毕机场,最后到达科摩罗群岛。晚上九点四十五分,我们乘坐的波音747从广州白云机场咆哮着腾空而起,冲向了夜空。不一会儿,城市的璀璨灯光渐渐远去,飞机进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虽然飞机还在华南大地的上空,但机舱里的氛围和浓郁的香水味让我感觉恍如已经到了国外。我前面座位上的一男一女两个商人,互相倾诉着在异国他乡打拼的艰辛。他们的窃窃私语,在安静的机舱里显得异常清晰。深夜十一点多,飞机停经泰国曼谷机场。泰国籍女保洁员走进机舱来打扫卫生,动作十分利落,很快就把空座位收拾干净,互相招呼着离去了。说来奇怪,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深夜在曼谷机舱里的场景,既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也没有什么深刻的意义,却在我的心里留下了清晰的记忆。
飞机离开了曼谷,在黑寂无边的夜空中继续飞行。
当地时间凌晨四点,飞机抵达肯尼亚首都的内罗毕机场。我们要在那里停留几个小时,然后换乘飞机前往科摩罗。真没想到,内罗毕七月的凌晨竟是如此寒冷,我们身穿薄衬衣,一个个都冷得瑟瑟发抖。
这些年来,我曾经游历过十多个国家,也算见过一些世面了,但肯尼亚的机场仍让我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异国情调。印象最深的是,几个背着简陋布囊的俾格米人,东倒西歪地在椅子上打瞌睡,相貌显得非常可爱。在西方许多人的心目中,肯尼亚就代表非洲。一九三七年,丹麦女作家凯伦·布里克森的长篇自传体小说《走出非洲》问世以来,一直长盛不衰,尤其深受西方读者的喜爱。一批批欧美游客来到这里,亲身感受作家笔下非洲东部高地的瑰丽景观和独特的风土人情。凯伦·布里克森位于内罗毕郊区的恩戈庄园故居,也成了世界各国文学爱好者向往的圣地。遗憾的是,我们此次行色匆匆,只能与它擦肩而过了。
当地时间上午十点三十五分,我们再次登上飞往科摩罗群岛的飞机。这是一架只能乘坐四十多人的小飞机。除了我们这些中国人,飞机上还有数量各半的西方白人和当地土著黑人。大家对这段即将展开的旅程充满了期待和向往,都在热烈地交谈。
在一阵轰鸣声中,小飞机摇摇晃晃地起飞,穿越莫桑比克海峡的上空,朝着地球上偏僻的一个小角落飞去。
在莫桑比克海峡的上空,飞机遭遇到了一股异常强烈的气流,颠簸得非常厉害,行李架甚至出现了一阵嘎吱嘎吱的异响。我心里紧张得要命,双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住两边的扶手。环顾四周,乘客们还是那么从容淡定,该聊天的聊天,该睡觉的睡觉。身旁的一名女队员看出了我内心的紧张,还特意安慰了我几句。
这种小飞机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哪怕机身有一点点倾斜和抖动,或者引擎稍有一点异响,机上的乘客都能明显感觉到。我一路上都提心吊胆,不时紧张地倾听着发动机的声音,看着波光粼粼的广阔海面不断地往身后移动,棉絮般的白云从舷窗外一阵阵掠过,感到这段旅途实在是太漫长了!科摩罗火山群岛是那么遥远,那么虚无缥缈!
大约三个小时之后,飞机上的广播告诉我们,我们的航班很快就要在莫罗尼国际机场降落。透过舷窗望去,只见几座若隐若现的小岛屿出现在浩瀚无垠的西印度洋上。我们终于抵达了此次旅行的最终目的地——科摩罗火山群岛。
大科摩罗岛
在当地土著语中,大科摩罗岛的名字叫恩戛济迪亚岛,面积大约一千一百四十八平方公里,是科摩罗群岛最大的岛屿。直观地说,它只是一座南北长约六十公里、东西宽约二十公里的海岛。开车绕岛行驶一圈,也就四五个小时。在我们眼里,恩戛济迪亚岛小得不能再小了,然而,对于世世代代被困在这一片岛屿群的土著来说,恩戛济迪亚岛很大,故称之为“大科摩罗岛”。
虽然大科摩罗岛并不大,人口也只有四十二万左右(二〇一三年数据,下同),但在行政上却被划分为十三个县和三十四个乡。有的县城坐落在海边或者半山中,人口规模不大,有的甚至连一家商店都没有,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村庄。我在大科摩罗岛各处旅行的时候,经常分不清县城、乡镇和村庄。说白了,在我们眼里,莫罗尼之外皆为乡村。
首都莫罗尼是该国最大的城市,人口约六万人,是国家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以前的殖民者在港口附近一片平整开阔的空地上,修建了一些带有廊柱的高级住宅,如今成了外交部、国防部、卫生部和教育部等行政机关所在地。官员们在方圆不到一公里的地方办公,管理着整个国家。沿着海边主干道往北走几百米,就到了马鲁夫大街。马鲁夫大街是该国最重要的商业区,也是整个岛国最热闹、最繁华的地方。
走出繁杂喧闹的马鲁夫大街,你会发现,寂静和荒芜才是大科摩罗岛的主要基调。绵延起伏的山脊、平静的村庄、婆娑的椰林、寂寥的海岸线和蔚蓝的海平面,构成了岛上最主要的景观。
清真寺是岛上一道独特的风景线。据统计,大科摩罗岛有两百九十多座清真寺,遍布岛屿各个集镇乡村。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清真寺,莫过于首都莫罗尼港口附近的星期五清真寺。星期五清真寺原先只是一座方形的白色小清真寺,一九九二年,沙迦酋长国的王子卡西米访问科摩罗,决定在原址上援建一座新的清真寺。清真寺以白色为基调,以两层相连的圆拱廊柱为主要结构,顶部修建了一座方形宣礼塔。高大宏伟的清真寺与周围的环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彰显了宗教的庄严与神圣。如今,它不仅成为科摩罗的宗教中心,也是该国最著名的地标建筑。
大科摩罗岛西海岸是我平生见过的最壮丽的海岸线,那里拥有举世无双的熔岩地貌和滩涂珊瑚礁景观。莫罗尼以北大约十公里的海岸边,有一个由薄层状砂岩形成的巨大岬角,犹如一条巨龙破海而出,与岸边高地的椰树林遥相对应,形成了一个宽阔而平静的峡湾。对我来说,峡湾是一个绝好的去处。每当我内心烦闷的时候,就到那里去走走。坐在岩岬陡峭的高地上,吹着凉爽的海风,眺望着西印度洋浩渺的海面,聆听着风吹过椰树林的沙沙声,感受着大自然的宁静与美好,浮躁的心也逐渐趋于平静。
西海岸边还有一个火山口形成的天然湖泊,当地人称之为盐湖。盐湖的周边耸立着一圈陡峭的山脉。从山脉的高处俯瞰,深邃的湖面如同一只盛满水的大碗。
关于这个盐湖的性质,至今仍然是一个难解的谜团。从地表上看,盐湖和大海相距几百米,两者是互相隔绝的。然而,权威机构的检测结果表明,湖水跟海水的盐度完全一致,因此有人推测盐湖与大海之间应该有一个地下溶洞把两者连起来。可是,如果说它们是相互连通的,又解释不了水平面不一致的现象。为了解开这个谜团,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曾经有几个来自法国的探险者携带着先进的潜水装备,潜到湖底去探个究竟。没承想,他们潜下水后,却再也没能浮出水面,连尸首都找不到。这一离奇的事件在当地被传得沸沸扬扬,岛上几乎尽人皆知。当地人都说,湖中存在着恶毒的邪灵,只要人进入湖中,灵魂就会被吸入湖底。
关于这个盐湖的起源,岛上还流传着这样的一个民间神话传说。相传很久很久以前,这里原先是一个村庄。有一天,一个衣着破烂的老妇人路过村庄,手里拿着一只碗,挨家挨户去讨水喝。可是,她一连敲了十几户人家的门,都遭到了村民无情的拒绝。最后,有一户人家的女主人见她可怜,就舀了一碗水给她喝。老妇人喝完水,告诫这家人当天晚上必须离开村庄,否则将会遭受无妄之灾。老妇人说完,一转身就消失不见了。见此情景,女主人感到异常吃惊,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村民。可是,村民都不以为意,认为这只不过是一个穷困落魄的老乞丐在胡说八道罢了。女主人无奈,只好自己连夜带着家人到邻村躲避去了。第二天早上,当他们返回村子的时候,眼前的景象令他们大吃一惊:整个村庄都塌陷到了地下,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水坑。
大科摩罗岛西海岸的浅滩上,还生长着一片奇异的红树林。奇异之处在于,它们不是生长在沼泽湿地里,而是扎根在光秃秃的黑色礁石上,从石头缝隙中汲取营养茁壮成长起来的,展现出强大的生命力。在灿烂的阳光下,绿树倒映在清澈平静的海面上,呈现出一种异常奇特的景观效果。
在科摩罗群岛还有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线,那就是遍布整个岛屿群的猴面包树。猴面包树是一种十分古老的树种,据说树龄最高可达五千年。科摩罗群岛上的猴面包树都很高大,有的树干十几个人都抱不过来。每当夕阳西下,这些巍峨的巨树在黄昏的天幕下如同剪影一般,呈现出一种宛若史前的景象。
在科摩罗群岛,猴面包树也被称为“生命之树”。雨季来临的时候,猴面包树利用发达的根系从地里吸取大量的水,储存到树干中。每一棵猴面包树都犹如一个巨大的储水桶,为当地老百姓提供水源。曾经有一次,我路过一个村子,看见有几个村民在一棵巨大的猴面包树下取水。只见他们一边用手拍打着树干,一边侧耳倾听着、判断着,然后在树干上选定一个位置,用一把锋利的砍刀,啪啪地砍了几刀,砍出一个小口。奇迹顿时发生了!顷刻间,一股清水从小口里汩汩地涌出来,很快 ,那几个村民就接满了一大桶水。在村民的示意下,我尝试着把手伸进树洞,发现树干里面软软湿湿的,就像一块浸着水的海绵。
惊心动魄的“生死时速”
二〇一二年九月十八日上午,科摩罗联盟首都马鲁夫医院手术室里,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时速”。
一名被牛角戳到了腹部的老人被送到手术室,需要进行紧急剖腹探查。当时老人的神志是清醒的,生命体征还算稳定,只是呼吸有点急促。吸氧的状态下,血氧饱和度达到百分之九十五。在我的帮助下,助手阿卜杜拉给这名老年病人顺利地插上了气管导管,然后我就被助手卡玛丽娅叫到妇产科手术间去了。
谁知我离开后不久,老人的气道压就开始急剧增高了。阿卜杜拉用手摁呼吸囊,感觉压力越来越大,以为病人的气管被痰液堵住了,于是马上给病人吸痰,却什么都没吸出来。这时候,病人的血氧饱和度直线下降,越来越低了。氧气不能进入病人的肺部,情况非常严重。要知道,一个人停止了通气,如果不及时纠正,随时有可能因为缺氧出现心跳骤停。
阿卜杜拉赶紧让人去叫我。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马上飞快地跑过去。当时现场已经陷入一片混乱,监护仪不停地鸣叫着。病人的血氧饱和度已经降到百分之五十二了,心率也开始慢下来了。
情况危急万分,刻不容缓!
我立刻给病人静脉推注了一支阿托品注射液,并尝试用手摁呼吸囊,只能勉强摁进一点氧气。我快速听诊肺部,听不到一点呼吸音,赶紧察看气管导管是否过深,发现导管的深度为二十四厘米。为了验证这是否因导管触及气管隆突引起的气道阻塞,我立即把导管退到了二十二厘米的位置。再摁呼吸囊,还是不行,气道压力仍然很大!
在临床医学上,急性高气道反应是一种非常凶险的急危重症状,发生的时候,病人气管极度痉挛,呈现一种不可解释的“无通气”状态。这时候,整个肺部听诊就像没有声音一样,故而有一种非常可怕的名称 ——“寂静肺”。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医生必须快速做出判断,及时找出原因并且采取治疗措施,否则病人很快就会因缺氧而死亡。在这里,没有肾上腺素和糖皮质激素,也没有除颤仪,病人一旦心跳慢下来,只有死路一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