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或者剧终

作者: 徐一洛

未知的落日为那些过时的风景镀上余晖。遗忘的河流的逃难者们,在岸边仓皇逃窜,又流连踌躇。

风景

站在房客退租的房子门口,远望夕阳,我心里五味杂陈。这所房子,曾是我和秋子爱情的避难所,也是我们婚姻的终结地。我时常回想起那些日子,那些被岁月碾碎的记忆片段。

前房客提前撤离,留下一间空荡荡的屋子,仿佛从未有人来过。这猝然到来的悄无声息,令人怅然若失。此前的房客来来往往,遗下许多奇怪的东西,有摔碎的情侣水杯、不成对的情侣拖鞋、撕毁的情书、银行账单、用过的安全套、满地纸巾、散落的千纸鹤、被遗弃的宠物,甚至还有排泄物。

而我,又何尝不是被人遗弃的垃圾呢?五年前,我同一个叫秋子的女人发誓,要在这所房子里一起生老病死。后来,我们的婚姻病了,从前爱得死去活来的那个人突然就旧了、老了、看不见了。

一尘不染的屋内,赫然出现一根白发。长长的,微微卷曲。肯定不是秋子的。循着这根白发,我意外发现了前租客惊人的秘密。

衣柜里,藏着多幅婚纱照,半人高的,迷你的,方形的,圆形的,大大小小共八幅,另有一本厚重的相册。我不自觉地发怔。爱也罢,恨也罢,这些感情都如火如荼地灼烧着人们,那些定格在相片上的恩爱无疑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婚纱是爱情走向幻灭的通途。一场婚姻褪去了华丽的婚纱,只余赤裸裸的现实和真相。若是爱已不可为,婚纱照又该如何处置?

婚纱照就像一面镜子,照出围城的真相:空虚、浮夸与冷漠,甚至还有暴力。

他们是真夫妻,还是未结成婚,抑或是已离异?也许只是一对露水鸳鸯,而我恰巧为他们提供了婚床?他们完成了婚姻的仪式,却毁灭了爱的证据。

多次拨打前房客的电话,许久才接通。男房客轻描淡写地说:“扔了吧。”

正如一袋过期的食物,一只腐烂的苹果,一件过时的衣服,破损了,被虫蛀了,遭雨淋了。不合时宜的东西,似一潭泥沼、一个无底的漩涡,里面爬满了恶毒的蝎子。

如何扔掉自己?我是个事业受挫的失败者,婚姻破裂的失意者,一个糟糕透顶的人。自小,我就被父母看作是一个古怪的孩子,喜欢收藏旧物,邮票、老照片、老式相机、陈年书籍等,反复聆听怀旧的老歌,看老电影泪眼婆娑,一只破碗能研究半天,一双鞋穿出了破洞也不愿舍弃。

“你不敢面对任何不确定性,喜欢追求稳妥,心里极度缺乏安全感,始终在逃避真实的自己。通过收藏,你能够找到某种与世界的连接点,找到自我的存在感。同时,你也是一个怀旧的人,极重情感。”

秋子的话令我彻底沦陷了。世间竟有一个人如此懂我。一想到秋子,我的眼泪就会流淌,淌成一条河流,从一道平缓的山坡流过,流向深处,流向遥远之地,流到没有尽头的尽头。只是,她仅陪了我五年多,就要将我像垃圾一样丢弃了。

可笑的是,我从三岁开始收藏,如今却要毁掉人世间最美好的瞬间留下的纪念。除了留下自己的影子和痕迹,我这一生并未留下过什么。而此刻,我需要把残留的为数不多的东西毁灭。

楼上

这七八成新的日子,每天都被新的一天毁灭。

“扔了吧。”我说。

“扔了?”木头质疑道。

“像婚姻一样,坏了,就扔了吧。”

“抛弃意味着践踏!”木头正色道。他从未如此严肃。我隐隐感觉他在侮辱我千疮百孔的婚姻。

“从前照相馆里被人摒弃的相片,你都不扔,一直保存到现在吗?”

“不是不想扔,是不敢扔。婚姻大事,怎能随意处置?就让那些陈旧的、破旧的婚纱照,长久地停留在那里,停留在荒谬的深巷。”

我似懂非懂。

“马尾,这辈子,我们哥儿俩一定要干一件惊世骇俗的大事。”木头言之凿凿,我嗤之以鼻。

我本名马伟松,木头习惯叫我马尾,木头说:“年纪轻轻怎么能松呢?”于是删繁就简。一天,我们听到海子作词的一首歌《九月》,听到盲人诗人周云蓬反复吟唱着“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时,我和木头抱头痛哭,酩酊大醉。

那晚,我和木头东倒西歪地铺陈在木头倒闭半年的照相馆里,在他的相片上吐得七荤八素。事后,木头心疼地擦拭那些恩恩爱爱和和美美的结婚照,却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

我递给木头一支“红双喜”。自从我们双双失业后,消费也日渐降级,从五十元一包的“真龙”改抽“红双喜”。木头说,抽红双喜讨个吉利。

烟蒂快烧完了,木头舍不得撇下。许多事我们都放不下。快烧到手时,木头骤然起身,扔掉,又用脚踩踏着。突然,他重重地拍着我的肩头,手舞足蹈地说:“马尾,我们很快就要发达了!”

木头拍着胸脯,豪情万丈地说:“我们开一个婚纱照粉碎店,保证赚得盆满钵满!”

木头伟大的发财计划,我认为是天方夜谭。

“你身边有多少离婚的?”木头问。

“还真不少。除了我,还有朋友、前同事、亲戚、邻居……”

“那就对了。如今离异的、分手的,甚至去世的比比皆是,之前的结婚照继续留着,既不合适,也没法同下一任解释。所以,我们的生意就来了。”

我毫不留情地泼了一瓢冷水:“没有人会闲得无聊,或者钱多得发慌,大老远把相片送过来给你粉碎,直接甩到垃圾堆不好吗?”

木头驳斥道:“那么大一幅婚纱照直接投进垃圾桶既不方便,也不吉利,毕竟照片涉及个人隐私。设想一下,你的婚纱照上面铺满垃圾,还有浓痰,被人看来看去,踩来踩去……”

我打断木头的话,我不敢想象恩爱缱绻的我和秋子被人随意围观、任意践踏。

木头钳住我的肩,激动地说:“马尾你知道吗?有一天,我经过一个垃圾堆,一幅跟我差不多高的婚纱照躺在路边,引得大量路人围观。一个保洁大姐说:‘你看这结婚照拍得多好啊,丢了太可惜了。我们当年想拍没有钱,现今有人拍得这么好看却不想要。’我好奇地问大姐:‘不能卖废品吗?’大姐叹道:‘这就是一堆废物,卖废品也没人收。’我又问:‘要不要捡回去留作纪念?’大姐连连摆手:‘我可不敢。’两年多过去了,我一直记得那幅当废品都遭人嫌弃的婚纱照。”

我沉吟道:“他们为什么不自己剪掉?”

木头说:“这些年来,我经手过几千张婚纱照,摸照片就像自己的左手摸右手。相册的封面分皮质、钢化玻璃材质,内页纸足有硬币那么厚,一体相框是亚克力的,八毫米厚,还有金属的、水晶的,仅凭一把剪刀,你以为就能轻易剪断?”

虽不懂那些专业名词,但好歹也是拍过婚纱照的那头“猪”,我能想象婚纱照的厚度。

木头继续道:“婚纱照虽绚丽,销毁就难了。那时追求的坚硬和恒久,如今都变成了坚硬的麻烦。有些人狠心直接一弃了事,有些人选择用暴力摧毁。网上曾流传过一段视频,一个中年男人不惜用铁锹将自己的婚纱照拍碎,拍了半个多小时,玻璃碎了,相片还是毁不掉。”

“这是有多大的怨恨啊?可不处理看着又咯硬。拍不碎,用火烧总可以吧?”

“人还活着,人像却进了焚化炉,总归不吉利。并且,传言焚烧会影响相片中人的身体健康,甚至影响运势。我曾试着往婚纱照上倒酒精,结果只烧掉了一面,残留下的一大片黑漆漆的油灰,几天后才消散。另外,法律规定禁止露天焚烧产生烟尘污染的物质。”

“那么昂贵而精美的婚纱照真的一无是处了?”我有些绝望。

“也不尽然。我的一个客户物尽其用,用结婚照在院子里给狗搭了个窝,还请我为他独特的创意拍照留念,还将照片发给他前妻。看到那间我亲手拍摄的豪华、精致的狗窝,我哭笑不得。那哥们儿说:‘就当十年的感情喂了狗。’”

我脑海中出现一个男人将一根肋骨狠狠掷向狗窝的画面,那根骨头不偏不倚撞到了照片上二人甜蜜的脸上,像一记嘲讽的耳光。

“婚姻如鸡肋。”木头一声长叹。

我有些动摇,仍负隅顽抗:“就算你说得都对,那人家凭什么相信你,把曾经珍贵的婚纱照交给你处理呢?”

“婚纱照承载的不仅是一段感情的点点滴滴,更是对爱情和婚姻幻灭后的绝望、痛苦与不甘。这些客户真正需要的,是一种心理上的宣泄和一个可以终结过去的仪式。”

“就是仪式感,对吧?现代人不是都追求仪式感吗?生日和葬礼、结婚和离婚都需要仪式,拍婚纱照是一种仪式,销毁它同样需要仪式。”

“太对啦!”木头猛拍我的大腿,“你终于开窍了。”

“那么,启动资金呢?”学金融的我问。

“不需要太多成本。拓展业务只需要开视频直播、在网上发帖、发朋友圈等,再合资买一台粉碎机,我们伟大的项目就可以启动了。”

如同一个新生儿一般,需要起一个惊世骇俗的名字,公司才能大火。为此,我们绞尽脑汁想了许多个名字——万碎堂、碎碎念、破镜阁、断忆斋、灭相阁、断梦小筑、破碎人生、葬爱家族……每一个都不吉利,每一个都被否定了。直到我们开着电视看无聊的肥皂剧,见到屏幕上跳出两个粗黑的大字“剧终”时,木头拍着我日渐稀疏的颅顶说:“就它了——剧终。”

“还没开始就要剧终?”

“人最后的结局都是剧终——你也一样。”木头说。

我释然。预备大干一场。

关于场地,直接启用木头倒闭的照相馆。照相馆本就是租用的废旧厂房,稍事清理,便可用作“剧终”的施工场所。

至于收费,分为几个套餐,价格最低的九十九元,还有一百九十九元,最贵的是三百九十九元。我执拗地偏爱“九”,希望所有相爱的人都能长长久久。

只是,再甜再苦、再长再短的故事,终究是要剧终的。

明月

那些相片上的记录,被现实的马车无情碾过,丢弃在遗忘的粪堆。

“剧终”店轰轰烈烈地开张了。木头雄心万丈地说:“我们是全国第一家首创的结婚照处理店,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我们一定会火遍全国,乃至全世界!”

“可是,我们的生意越红火,意味着离婚的人越多,这不就跟棺材铺希望生意兴隆一个道理吗?”我惯于唱反调。我这个擅长递刀子、泼冷水的不合时宜的人,难怪不讨秋子喜欢。

面对我的质疑,木头火了:“那能一样吗?我们不粉碎婚纱照他们就不离婚了吗?我们是在帮他们完成婚姻的最后一步,让他们给自己的感情一个交代,也对一段关系了断舍离。”

剧终亦是开端。起初,“剧终”的生意举步维艰。我和木头在各大平台开直播,大肆推销“剧终”,却引来一片骂声。那些素昧平生的网民骂我们希望天下大乱、希望有情人分道扬镳,并恶毒地诅咒我们早日关门。

我和木头在煎熬中苦挨了四天。第五天,一条私信叮当作响。我慵懒地打开,看了一遍,又看一遍,随即高喊:“开张了!”

第一位客户是一位女性,不知年纪,她对个人情况讳莫如深,只说孩子的归属谈好了,财产已分割完毕,销毁完婚纱照,整个离婚流程才算全部结束。该女士极其谨慎,用QQ小号加我为好友,事无巨细地咨询了三天后,才选择信任我们。当天,我收到了她发来的快递单号。

两天后,三个巨大的包裹从天而降。我和木头欣喜若狂,仿佛新婚。木头还对着这三个硕大的箱子拜了三拜。小心翼翼地拆箱,几幅婚纱照,单人的,双人的,一应俱全。令人惊诧的是,除了婚纱照,洁白的婚纱、大红的婚被,以及奢侈的婚鞋都一并寄了来。我跟女客户反复确认,这三大箱物品是否要全部销毁,她言辞激烈:“全部销毁!越快越好!”她的每一句话末尾都加了一个大大的感叹号,酷似决然高举的利剑。

首位客户,我坚持只收优惠价一百九十九元。客户爽快地转来二百元红包。我退回了一元,并祝福她能找到真爱、天长地久。这一块钱她并未收下。或许,她和我一样不相信永久和永恒吧。

喷漆,粉碎,我和木头两个刽子手将客户的相片处理后,又将婚纱、婚鞋等物件分批次粉碎,并逐一将视频发给她。

我们满怀期待,迎候客户的夸赞。她打了八十五分的好评,至于被扣的十五分,她解释道:“碎片会散落在空中,而我希望它化成齑粉。”

对一个人爱到多深、恨到多深才希望他化为齑粉?婚姻又是什么?一张床,一口棺材,一间牢房,一地青苔,一片沼泽,一抔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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