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之“慢”的生存重力

作者: 钟世华

盘妙彬的诗通常蕴含丰富的古典韵味,他在快节奏的现世生存中试图抵达古典的“慢”。盘妙彬在部分诗歌中,将自身所追求的古典意蕴与现代生存之间达到了奇妙的平衡,在“火车时代”之“快”中追逐着“写信年代”的“慢”。凭借着对“快”与“慢”的对位思考,盘妙彬不断地探求着自我的生存重力。

“历史”的占位

近期零星地读到盘妙彬诗歌,觉得有些话要说。他的这些诗,首先营构了古典的意蕴空间,具象的“历史”在其诗中获得较多的诗学占位。如《在湘子庙街无事》《坐火车无数,到过的地方无数》《山上,山下》等诗作中,作为朝代的“历史”直接出现于诗句之中,并由此承载了复杂的诗学情感。“历史”的融入使得他在诗中建构出古典性的抒情空间,为其追求古典之“慢”做好了铺垫。

在《坐火车无数,到过的地方无数》(《诗刊》二〇一一年第二期)中,盘妙彬以“我”的主体姿态叙写着内心的“历史”,诗句“我预订了小镇的唐朝,宋代,明清,民国”表达了“我”试图靠近小镇“历史”的主动性,其中暗含了诗人复杂的精神际遇。一方面小镇的“历史”可通过现代化的“预订”方式而不断接近,另一方面“预订”本身代表了朝向未来的时间向度,历史、现在与未来三者在此凝构成相互纠结与悖谬的抒情空间。当然“历史”在盘妙彬的诗中并非简单的存在,而是具备了更深层次的结构功能,如“我四十四岁/走在落叶的树下,很唐朝”(《在湘子庙街无事》),正以“我”的能动体认将“唐朝”本身做了“历史化”处理,“唐朝”在此已抛去了一般意义上的“历史”含义,而成为诗人内隐于心的情感载体,其本身具备了新的能指内涵,在所指与能指的功能置换中拥有了更多的诗学表现力。类似的表达还出现在“树下睡着的人/有时候会睡过魏晋”(《山上,山下》),作为历史朝代的“魏晋”具备了结构功能,诗人藉此建构出了复杂的自我精神世界。“历史”一方面代表着“睡着的人”的筑梦空间,另一方面则承接着现实中不可得的理想生存状态。

盘妙彬的诗中,历史与现实构成了统一的抒情结构体,二者在相互的背离与缠绕中完成了对诗旨的探寻。如《在湘子庙街无事》中,诗句“在长安,朱雀门内,湘子庙街,梧桐的中年很法国”与“我四十四岁/走在落叶的树下,很唐朝”组构成对位性的结构空间,“很法国”与“很唐朝”分别指代了诗人不同的心境。同时盘妙彬在自我心境的表达中完成了写作视角的转变——由对历史的“现实化”观看与对自我的“历史化”体察转入了“被看”的心理状态,心态的置换使得诗人摆脱了程式化的情感再现,转而走向了富于能动性的抒情表达。

“时间”的分割

对“历史”的显在书写构筑了盘妙彬诗中的古典意蕴,诗人藉此表达了自我对古典之“慢”的追求。与此同时,他在诗中还以对“时间”的线性分割与多维拉伸,稳固自身对古典“慢”的执着叙写,并试图以潜在的生存重力抵拒漂浮着的时代之“快”。

《坐火车无数,到过的地方无数》中,盘妙彬将作为时间的一般意义上的“一周”拆分为“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星期日”,如此具体的时间分割表达出了诗人“部分之和大于整体”的哲性思考。“一周”本有的时间维度在诗中被横向地拉伸,诗人的写作空间得到极大的扩展,诗歌表达的包容力也由此增强。“到过的地方无数,最后我在小镇终老/身体里的七个房间住满了清风和白云,它们是/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星期日”,盘妙彬以“七个房间”分别承载了形态各异的“七天”,其诗学追求在此也变得更为具体,住满了“清风和白云”的“七个房间”有其各自的特殊性,这在很大程度上拓展了诗歌的表现空间。与此同时,“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星期日”一句在诗中多次出现,诗人以极具镜头感的“闪现”建构起自我的诗歌写作。在《山楂树开花》(《中国作家》二〇二一年第三期)这首诗中,盘妙彬以自我的时间体验分割着既定的时间概念,“爱在今天,明天,第五天,以后的时间交给佛”,通过对时间的具体分割超越具体的线性的时间,诗人对“爱”的诠释也最终得以走向佛学的表达,诗歌境界由此得以提升。

盘妙彬在诗中以自我对时间之“慢”的思考维系着生存的滞重,这种思考建构于其对现时代之“快”的复杂感悟中。如“一列火车在天边开过来,开过去/时代的铁皮一闪一闪”(《安之蓝岭》),“火车”是工业时代的产物,是时代提速的标志,穿梭性非常强。诗人将“火车”与“时代”并置在一块,便给人一种时间快速穿梭的冲击感——“时代铁皮”在“天边”不断地“开过来,开过去”——“来去”的频率随着时间的绵延而不断加快,这便直接影响到了诗人对具体“年代”的准确判断,使得判断本身走向了无法摆脱的模糊。“升起的月亮追车尾,那车尾门开着,又有栏杆/一个模糊的人坐于其内并且跟着年代拐了弯”(《年代不详》,《星星》二〇〇八年第五期),月亮具有“永恒”的意义,时间在“永恒”的月亮面前是停滞的,因此古人常常驻足望月抒情,但是在诗人的诗句中,月亮、时间与人却是割裂的,列车上的人望月亮还来不及抒情便已拐了弯,成为一道模糊身影。可以说在这快速的时代列车中,只有月亮是清晰的,人与时间都成了模糊的符号。这正传达出诗人之于生活年代自身的“模糊”思索,他希冀自身能够走向“写信年代”之中,并以“少年”的姿态发出了对“世界尽头”的眺望。盘妙彬之所以努力摆脱时代之“快”,因为他对“快”本身有着“胆怯”的审视。“一棵全身洁白的山楂树/在旁边看着,它眼中流露出胆怯,时光过得快”(《山区苍茫,住着菩萨》,《酉水》二〇二二年第四期)),诗人以“山楂树”之于“时光之快”的“胆怯”,叙写出自我对“时代之快”所葆有的审慎的距离。

“远方”的追逐

如果把对“时间”的分割视作盘妙彬在时间层面的“慢”之体认,那么对“远方”的追逐则集中呈现出的是诗人对于“慢”的空间层面的自我探寻。“远方”是古代诗歌中最常见的意象之一,从字面看即指的是不在近处、空间上相对遥远的地方。在交通不便的时代,空间的难以抵达让“远方”带上了神秘的意味,成为人们留有想象空间、寄托美好的指向。然而在网络信息时代,信息技术让人与人的联系突破了空间限制,“远方”貌似已经逝去,人们不再做关于“远方”的梦。在盘妙彬看来这是危险的,于是在这快速的时代列车中,诗人依旧执着地追逐着“远方”。“远方”在此中作为诗人内心的“乌有之地”,承载着巨大的精神家园。盘妙彬的诗表达出了自我对“漫长的旅行”的喜爱。“没有浮云的日子,我想过出一次远门/空着双手,身无一物”(《远在远方》)通过“我”对“远方”的追逐寄托了诗人内心挥之不去的情感重力,即使“空着双手,身无一物”,“我”也无法放弃对“出一次远门”的持续幻想,对“远方”的执着追求。

“远方”在盘妙彬的诗中并非是单维的呈现,而是拥有了多重的空间维度。诗句“叶子跟着树往上,到了梢头/绿草跟着风,去了天涯/我从云端下来,唯一向下”(《我血管里的鱼》,《西江月》二〇二一年第四期)中,“往上”“天涯”“向下”作为不同的空间指向,通往的是不同时空维度的“远方”,由此也表现了诗人对“远方”的富含张力的思辨性。“远方”在此摆脱了单维的线性,转而走向了立体化的空间结构场。而在《小白船》(《诗刊》二〇一一年第二期)一诗中,盘妙彬通过诗句“我喜欢它出海的日子,或者去了别的地方/它可能上天,也可能在一滴雨里,不再出来”表达出了“远方”的多重可能性,“上天”“雨滴”等正体现出诗人复杂的内心思绪。此外盘妙彬诗中的“远方”还脱离了一般性的空间指认,表现了诗人对未来的执着追寻,《将来有一天》(《滇池》二〇一八年第七期)正集中表达了诗人之于“远方”的时间体认。盘妙彬通过“将来有一天,坐在棉田看日出,棉花开/风吹来远方又远方/你的发梢碰到我的耳”书写着“远方”的轻盈,但这种轻盈随即被“你的发梢”进行缩减,而走入了悖论性的抒情空间中。就整首诗而言,诗人的写作视角由“你”逐步转向了“我”,抒情的主体性不断增加,由此更为有力地再现出了诗人对“远方”的深刻体察。盘妙彬对“远方”的追逐代表了他对古典之“慢”的自我体认,生存的重力则在感性的体认中不断加深,他对生存本真的理性思考最终呈现出来。因此,诗人经由时间与空间的双重探索,完成了对古典之“慢”的自我建构。

综上所述,近期所读到的盘妙彬的诗有着不断地抵达古典之“慢”,藉此再现出自身对“慢”之哲学的理性审思,并以此抵抗时代之“快”。盘妙彬始终追寻带有古典意蕴的“历史”,这种“历史”经由“时间”的分割与对“远方”的追逐得以自我延伸,由此也建构了“慢”的诗学。换个角度说,我所读到的他的这些诗多采用阻滞、绵长的诗句来结构全篇,这使得诗人紧张的诗绪得以缓和,诗人在“缓慢”的情感书写中通达生存的重力。

【作者简介】钟世华,广西合浦人,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曾于《民族文学研究》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三十余篇。出版有论著《穿越诗的喀斯特——当代广西本土诗人访谈录》等、诗集《冬天里的光》。曾获广西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广西文艺花山奖等奖项。

责任编辑   符支宏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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